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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学家张广达谈如何做学问
2020-05-09 16:42     (阅读: )

张广达(1931527-),出生于河北青县,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学家,中央研究院人文组院士。其主要论著有《大唐西域记校注》《海舶来天方,丝路通大食──中国与阿拉伯世界历史联系的回顾》《天涯若比邻──中外文化交流史略》等。(本文作者:傅扬,剑桥大学东亚系博士生)

我如何做学问

2009年310日,我应黄俊杰教授之邀,做了一次「我的学思历程」的演讲,主要谈的就是我的求学和生命经历。

我的求学过程,可能和很多老师不一样,尤其不能和我的生活过程切割。之所以这麽说,原因是我从26岁一直到48岁这段期间,不管生活还是读书治学,受到大陆的政治干扰太严重了,使我的读书过程不是很正常。我在1957年就被划成了右派,成了一个政治敌人。这一点影响非常大。

关于如何建立知识树的问题,我想我自己谈不上什麽知识树。因为我该建立知识树的时候,正好受到外界政治干扰。再者,即便做为一个读书人,被政治高层「控制使用」时,我能做的也仅仅是根据他们所佈置的任务,充其量准备些资料而已。直到1978年,我真正上课之前,一个是政治因素造成的耽误,一个是只能按照佈置下来的方针做些基本的学术工作,为政治需要准备些资料。这些因素造成我的求学和学术生活很不正常。

假如让我谈一下我的学习门径,首先,我比较早便开始担任我父亲(张锡彤教授)的助手。或许家父也有心引导我做些练习,所以在查找资料方面,我可以较早熟悉、进入状况。再者,我的老师也比较好,有许多国宝级的先生,我在《我和隋唐、中亚史研究》一文中提过了。他们对我最主要的影响,是要我注意基本功的重要。

比如说我很早就听聂崇岐先生(1903-1962,燕京大学教授,历史学家)告诉我,应该找些白文无标点的书,自己从头至尾点读一遍。清代杭世骏课徒,要学生掌握「三通」──《通典》、《通鑑》、《文献通考》,聂先生也很早就要我在暑假时,找本《通鑑》白文来自己练习标点,遇到困难点不下去时,尤其要勉力为之。后来邓广铭先生(1907-1998,北京大学教授,宋史泰斗)教学生时,提及中国史研究有四把钥匙:年代、地理、职官、目录,也是这一道理。我的老师们强调的基本功,实际上就是要我们熟读几部经典,扎实地把握住这四把钥匙。

以目录学来说,当年我这方面的老师是著名的孙楷第先生(1898-1989,燕京大学教授,训诂学家),我很早就在本科时听过他的目录学。他授课时,根本不用准备讲义,从不带片纸隻字,拍拍脑门便一连串地讲了起来。与其说我们从他那裡「学」了点什麽,倒不如说从他那儿「感受」了些什麽:人家唸书竟然可以精熟到这个地步。

而且他讲的都是经验,他告诉我们《四库提要》的大序、小序都得念,还要我们到图书馆找他提到的书,借出来翻一翻,以后再提到这本书,便能回想起它的具体模样。这些显然都是他的一些个人体验。

所以我想我的求学过程有很多巧合。既有耽误这方面,但又有一些因为耽误而成就我的一方面。我比较早动手做一些学者的助手,也就因此早一些知道怎麽找材料、写论文。这些事我觉得越早著手越好。其次,老师很早就叮嘱我们要注重基本功。要建立基本功,就是不要泛泛去读书,应先找几本重要的书,精思熟读,念成自己的看家本领。儘管我当年《通鑑》没有真能从头至尾点读完,但那时较早地透过读《通鑑》、练标点,还是对我很有帮助的。

现代学者要有哪些工具?

我经过这些年的不断思考和总结,所谓知识结构,大概应包含以下几方面。首先,根据 二十多年飘荡海外所见,感受最深刻的是他们的多学科训练,特别是理论性的思考。在海外,不管做哪个专业,你总得要有些理论的思考。像在法国,中学毕业会考的作文题目,好多是哲学性的题目。大家应该加强与自己领域有关的理论思维的训练。

像王国维,他假如不前后攻读四次康德的著作,纵然可以在许多地方胜过当代读书人,但本质上跟乾嘉时期士大夫不会有什麽太大差别。他鑽研了西方文学、美学,尤其是哲学,应用到研究上,才让他境界与一般人不同。

知识结构的第二部分,是专业领域。为自己选定并累积一个专业知识领域,越早越好。我回想起来,专业知识其实就是老师们叮嘱的基本功。基本功不要多,有个两三部看家的著作就可以了。像《通鑑》,跨越了从周威烈王到五代的一千三百六十多年,从头到尾点下来固然好,只点读几个朝代也是必要的。

通过这几个朝代,把 年代、训诂、职官、地理等问题真正地下一番硬功夫,绝对会有很大收穫。我的老师指导的这种路子,早建立起基本功,从标点、句读、训诂下功夫,再于职官、年 代上做些必要的准备。

今天我们关于年代,只能查找对应的记载。我有幸亲炙邓之诚先生,提到中国古代纪年,六十甲子他就直接掐著手指头来算!那个时代过去 了,但那基本功的道理并不过时。余英时先生也有文章讲到,当代人应回到朱子《读书法》中的一些基本要领。所以我想建立基本功,掌握自己领域几部基本的、重要的著作,当作自己的看家本事,这道理仍然站得住脚,并不过时。架篱笆要先打好、立好桩脚,而后编织就易于为功了。

面对现代的学术要求,知识结构的第三部份就是掌握工具了。

一个工具是多学科性训练。念历史的人,要有些社会学、文化人类学的知识才好,像吉尔兹(Clifford Geertz)的厚叙述(thick description),或是默顿(Robert Merton)讲的某些功能理论,都是一种工具。

另一个工具是语言,这又分两部分。过去在乾嘉时代,学者只要掌握文字学就够了,今 天外语的要求比古代人要高得多。现代的学术语言,我把它称做工具语言,是用来吸收知识的必备工具。现代人会了英语也不见得有优势,但不会英语肯定处在被动 不利的位置。英语以外,法语、德语、俄语、日语,这些现代语言都是重要的工具语言。

另一种语言工具可以称作专业语言, 例如中亚地区、塔里木盆地周围的一些死文字。过 去这些文字解读不了,现在日本就有几个新一代的学者,在这方面达到了世界水平。我想大陆、台湾早晚也会有人赶上去的。又比如你若要研究中国古代,也得熟悉 金文、甲骨文。现在又出了许多简牍帛书,想要认字,文字学、音韵、训诂等,也都属于专业语言。

工具的第三部分就是现在的电子检索和资料库。过去谈到电子资源和研究的关係,还只 是强调如何操作电脑。现在不同,各地都有数据库(database),台湾就有好几个数据化的资料库。这对于年纪大的一辈,不禁感叹它可望不可及。但即便 是年纪大的人,他要是不甘心落后,能追多少便追多少。对年轻人来说,资料库的运用更成为一个基本的技能了。检索和资料库这种工具,在现代学术研究中所佔的 比重,比我唸书时要大得多了。

第四点要注意的是表达能力。我唸书时,有些老一辈的先生不怎麽善于表达。但我们看 一看西方,从古希腊时就非常注意修辞(rhetoric),现在西方史学家也非常重视叙事。Narrative著重的不仅仅是怎麽把话讲出来,还有一系列 关于presentation的要求:它要求你思考,如何把史料证据融合至叙事结构中?这又产生一个问题:这样的写作和文学的区别在哪裡?历史虽说不能脱 离过去的实际,但过去事情这麽複杂,怎麽挑选叙事对象,又怎麽去present?我们对这些问题,应该要思考得比过去更深刻才行。

文字表达外,口头表达也很重要。将来大家无论做记者、老师或从事其它行业,总得了解如何向你的听众、交谈者表达,使他们按照你的想法去理解你的话。也就是说,口头表达的目的,是要使对方能正确的了解自己。这方面,西方如德里达 (Jacques Derrida),也提出了许多见解。无论是哪种表达,只要做得好,都会有很大的效果。有些老师表达能力好,就有感染力。像余英时、李亦园、许倬云几位先生,说一句是一句,毫无废话,逻辑之严密,思考、回覆、对应问题之敏捷,分析之深透,都值得大家学习。当然,他们能有这麽好的表达能力,都是建立在前面打下的基础上,又和有意识的训练有关。

总结来说,知识结构可分成四部分。

首先是要有理论的素养。理论训练让我们能反思专业领域的方法问题,在处理材料时,能够深入地进行分析,并提出有启发性的综合判断。

其次,专业知识的基本功,越早建立越好,以几个看家本领的著作为点,再由点到面,对自己的专业领域有通盘理解。

第三方面是掌握各种工具,包括多学科性训练、工具语言和专业语言,并注意全世界的电子资源,这些可以帮助大家吸收 和运用知识。

第四部分是加强表达能力,包括文字和口头的表达。由于受到许多耽误,我无法按照心意读书学习,故我算不上有自己的知识树、知识体系。但经过许多年的思考,我想这几方面共同建构了我的知识结构,提供给大家做个参考。

学语言没有捷径

关于语言学习,我请教过周一良先生。他认为想学外语,第一种外语一定要下大苦工,认真学好,别只从专业领域入手,最好从文学进入一个语言。语言的本质是交流的载体(vehicle),最基本功 能是讲话、沟通,所以周先生建议从读小说入手。现在有很多光碟与学英文的资源,是按照情境(situation)来学英文,也是个入手的好地方。特别是西 方这种变格变位的语言,没有捷迳,一定要熟,要熟到很自然张口便能说的地步。

按照自己的专业,找一本相关领域的重要著作进行翻译,也是精进外语能力的好方法。我自己从翻译工作中受益非常多,二十五、六岁时还当过俄国人的课堂口译。我觉得翻译很重要,笔头的翻译是必要的,最好还要有机会做口头翻译。口译的重要性在于,口译过程讲究快速、准确,可以训练并逼使你得完全用外语的方式思 考。

读书也要追上潮流

关于眼界问题,最重要的是自己书读得够不够。我在大陆带了一、两届学生,我告诉他们,选定了某个领域,就要掌握该领域世界最主要、最重要的期刊杂志,这是我很强调的一点。看杂志时先重点看书评,与你有关的专题研究当然也要看。书评评介的都是最新的书,看书评可以使你不脱节,得以了解全世界的同行在做什麽,这些基本的信息非常重要。

今天我们不能再穷守一个小题目了,要了解自己领域中那些有代表性、主导地位的leading journals,并且定期翻阅。另外,书评往往凝聚了书评作者的学思所得,他们提出的意见经常很深刻、很有启发性,也值得大家参考。

我来台湾感到比较可惜的一点,就是因为忙碌,没法定期至图书馆翻阅杂志。我不大能运用网路资源,但现在年轻朋友可以透过网路来接触那些期刊杂志。眼界的提升,取决于自己的内涵,定期翻阅杂志对此绝对有帮助。你翻阅多了,眼界自然也会提昇;读久了,自然会产生鑑别能力。

所谓「学术前沿」,主要也可以透过阅读书评来了解。「前沿」不是一、两个人在进行研究就算前沿了。前沿是相对的,是一批人、尤其是重要学者们近期的用心所在。对于所谓的学术前沿,我们可以透过书评来了解其他人正著手的课题,因而得到一个印象。我们不一定要追赶前沿,但也不能对它有隔阂。

关于读书,我还想提醒大家,要做好整理的工作。大家读书,要趁著记忆力还新鲜的时 候,归纳几个要点,记下来之后再离开。假如当时不积累,不做些整理,读的东西一过去就忘了。甚至于遇到读过的东西,还恍恍惚惚觉得似曾相识呢!所以定期整理的工作非常重要,念两个小时有两个小时的归纳,然后积累到一个月或三、四个星期的时候,再做些归纳、分类的工作。

每次归类、分类,对自己读书状态都是一次提高。我到台湾,住处的设备不是我习惯的,但分类的工作还是要做。按中国古人要求,三年一小成,五年一中成,十年一大成,讲的无非是一个积累的道理,而 积累的基础是自己按部就班,随时做起。电脑裡储存的东西也得定期分类整理。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就是在建立自己的知识树。


文章来源于微信公众号 人文学学术资源在线  2020年5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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