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7月26-29日,我有幸参加了历史人类学研讨班的部分田野考察,在平和县九峰镇及其周围村落以及南靖、永定二县交界的塔下、高头、陈东等村落匆匆走了一过,形成了一些粗浅印象。在此之前,我尚无机会参加历史人类学研讨班的考察活动,也没有在福建地区跑过,所以怀着极大的兴趣,观察研讨班的考察过程,并在心里与自己这些年较为熟悉的、立足于地理观察与历史碑刻资料收集的工作程序相比照。在7月27日晚上的讨论会上,我曾经直率地谈到自己的感受,大意如下:
我对我们的工作方法存有一些疑惑。当我们进入一个村子,一般会受到当地头面人物的接待(当然就研讨班而言,是事先接洽好的,也必须这么做)。他们会向我们介绍村子的一般情况,然后带我们去看他们认为较为重要的祠堂或庙宇。这些祠堂往往建的较好,所属族人较多、势力较大。那些低矮、破败的祠堂则不会让我们看,想看也很难,找不到管事的人。我们会被告知:他们那一支(某一房)人丁不旺,或者人心不齐,祠堂没建好。在祠堂中,或者然后,向导会给我们看族谱。这个过程使我怀疑,我们的村落田野工作,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当地占据主流地位的人物的指引(当然也是必要的),所看到的主要是在当地社会中占据主导或中心地位的祠堂、庙宇等,读到的是由当地精英(不得已的用法)为主编纂的、反映其主流述说系统的族谱。这样,我们形成的对当地社会的印象或认识,很可能只是对当地社会中诸主流现象或因素的认识,而忽略了那些处于弱势地位的群体,以及他们的文化要素。
我的出发点,并非要质疑已有的研究理路与方法,更没有能力对已形成系统的阐释体系提出不同意见,只是想说,我们或者还可以在已有的研究基础上,找到另外一种观察角度,以丰富已有的阐释体系,或者作一些拾遗补阙式的工作。
7月28日,我随同研讨班的大队人马,从田螺坑经过下畈寮步行到塔下,然后乘车到高头看承启楼。我跟着张侃教授,听他介绍这个小流域的人群、经济与历史、文化,形成了一些初步印象。我与所有第一次看到土楼的游客一样,流连于美仑美奂的土楼面前,也同样被告知这些土楼与宗族的发展、安全环境之需要联系在一起。但是,我更关注的却是高大的土楼建筑之外,散布于村落边缘甚至是离开村落、孤处于山坡间的几栋低矮的破旧平房。那是什么?是什么人居于其中?它们与土楼的关系如何?当时不可能去探究这些问题。2009年春节前,有几天空闲,我去塔下住了四天。因为是度假,并非做考察,只是闲闲地与村子里的人聊聊天。聊天的内容之一,就是想知道“以前”是不是有人不住在土楼里。最初得到的回答是所有人都住在土楼里,继续聊天才知道,还是有人不住在土楼里。但几乎所有塔下村民都不愿说那是些什么人。我留下的印象是:住在土楼外的人,与住在土楼里的塔下村民,不是一种人。我没有再聊,塔下也已经不适合作田野调查,它太热闹、太成熟了——很多村民讲的故事与旅游宣传单上的故事一样。
这些印象,使我相信,村落中存在着一种边缘群体。他们处于弱势地位。上初中时就读过赵树理的一篇小说,《李有才板话》。李有才住的那个村子叫阎家山,“村西头是砖楼房,中间是平房,东头的老槐树下是一排二三十孔土窑。地势看来也还平,可是从房顶上看起来,从西到东却是一道斜坡。西头住的都是姓阎的;中间也有姓阎的也有杂姓,不过都是些在地户;只有东头特别,外来的开荒的占一半,日子过倒霉了的杂姓,也差不多占一半,姓阎的只有三家,也是破了产卖了房子才搬来的。”村子里的大户住在“西头”,“李有才”们(穷人)住在村子东头老槐树底下,称为“东头”。李家庄或者会有座庙,庙里有很多碑。我们去看那座庙里的碑,再结合地方志等文献(可能没有族谱),可以梳理出这个村落社会的变迁吧。显然,那些碑,大部分是“西头”的大户阎恒元们刻立的,留下的是村落的主流话语;老槐树底下的穷人大约是不会立碑的,更不会有事迹留在地方志里。我们依据那些碑和地方志文献,形成的对这一村落社会的认识,是关于“西头”大户们的社会;因为有赵树理的小说,我们才知道,在这个社会之外,还有一个老槐树底下“李有才们”的社会。
2008年6月17日,我陪着科大卫(David Faure)、黄永豪、谢晓辉、贺喜等一行人,从华容县东境靠近洞庭湖的墨山庙下来,在山下的墨山铺小憩。科老师在泥泞的街道边一间破旧的屋子前找到了一位老人,姓李,和他聊天。李大爷说自己年轻时是船工,常跑岳阳、汉口。科老师、谢晓辉向他询问街上和山上的庙,李大姓宣称:我从不进庙,是个“贼不信神的人”。所以,对庙的情形,是一问三不知。但山上的墨山祠、街上的大庙的确是存在的,而且香火还很盛。我不知道科老师、谢晓晖会怎样解读这个故事。在此之前,2006年夏天,我到过这个破败的小街,知道这个小镇在民国时期特别是抗战中即彻底衰落了,原来居住在街上的士绅、商家几乎都离开了,留在街上的就是象李大爷那样的船工、佃户,还有一些从洞庭湖上岸的渔民。因此,在我看来,李大爷的态度是可以理解的:山上和街上的祠庙是保佑士绅、商家等有钱有业之人的,与李大爷这些下层民众(找不到合适的表达)没有关系,所以李大爷们“贼不信神”——坚决不相信那些有钱人的神。
当然,李大姓们还是有神可信的。在塞波嘴(属南县,距离保安垸不远,森田明、黄永豪、邓永飞在讨论保安湖田纠纷时都涉及这个地方)南端通向旧码头的长长的破败街道旁,科老师停下来和一位腿有残疾的老者谈话,碰巧的很(在这个地方,又是如此地理所当然),这位老者年轻时也是“跑码头的”。他拿出两种破旧的抄本,上面记载了一些神祇的名字和表文,可能是科仪书之类的东西。很遗憾,我后来没有要谢晓辉拍照的文本,但据我的经验判断,它很可能与墨山祠所用的科仪属于不同系统,至少会有很大差别。2004年春天,在通山县南境百宝寨,一位老者让我支开县里陪同的干部,带我爬上阁楼,抽掉梯子,给我看他所收藏的一些“经书”。我只拍了其中的一部分,回来研读后,知道应当是罗教的宝卷。那位老者,据他自己介绍,其祖父是入赘到百宝寨的客民,家传这些经卷。
从这些经验中,我获得这样的认知:处于村落地理和社会边缘的弱势群体是存在的,他们的生计方式、生活方式(包括居住形式)、社会关系网络、信仰与宗教生活,与在当地占据主导地位的主流群体均有程度不同的差异。当然,他们还处于当地“地方社会”之中,或者说是其组成部分,在很多情况下表现为“主流群体”的“附庸”;但是,他们与“主流”的差异也是不容否认的。
那么,关注这些处于边缘的弱势群体究竟具有怎样的方法论意义?
第一层意义当然是可以揭示社会结构的多元性,这是不言而喻的,前人亦已有较充分的说明,此不再赘。除了此点之外,我之所以关注这一边缘群体的主要出发点,是认为通过对“边缘群体”的认识,可以更清晰地观察“主流群体”及以“主流群体”为核心的地方社会的性质、特征及其建构过程——我们如何在主要立足于“主导话语”而建构的地方社会认知与阐释体系的基础上,尝试着再朝前迈进一小步,而不仅仅是给已有的研究添加注脚?我想,除了进一步剖析“主流话语”之外,更可靠的办法之一,是从“主流群体”的对应物——边缘弱势群体入手,分析究竟是哪些人、物被“排斥”或“自居”于“主流”之外,通过对边缘弱势群体的考察,可以为“主流群体”与“主流社会”提供一个参照系。
刘永华在其未刊稿《“民间”何在——从弗里德曼谈到中国宗教研究的一个方法论问题》中对华德英意识模型论作了重新诠释,他指出:华德英区分这三种意识模型的基本意图,是为了理解“同化”问题,因此,她着力讨论的是目前模型与意识形态模型之间的关系,“强调的是水上人对士大夫的生活方式的认识(局内观察者模型)对其自身生活方式蓝图(目前模型)的影响,相比之下,她对目前模型与局内观察者模型之间的关系则着墨不多,甚至认为这种关系对水上人生活方式的影响并不深远。”因此,他提出,应对目前模型与局内观察者模型之间的关系给予更多的关注。
我认同永华教授的看法。在我的思考立场上,我更关注对研究对象的目前模型和局内观察者模型的认知路径,即我们(作为局外的研究者)如何知道村民们是如何看待自身“当前状态”以及如何看待他们周围的群体(相邻的“别人”)。在华德英的滘西案例中,滘西的村民基本上被看作是一个“整体”,他们的目前模型和局内观察者模型都是通过意识形态模型这个标尺(或参照系)才得以突显出来的。意识形态模型的标尺性作用使华德英的认识指向了“同化”。但我们知道,滘西的村民并不是一个均质的“整体”,其内部还是有差别的,他们之间的目前模型(对自身当前状态的认识)、对意识形态模型的获取与理解、局内观察者模型(对别人的看法)均可能有程度不同的差异。我觉得华德英未能充分揭示滘西村民在这些方面的内部差异,从而使她所描述的目前模型和局内观察者模型显得比较抽象,内涵不够丰富。我特别赞同刘永华所谈到的:“局内观察者模型是复数的而非单数的,一个社群的基本参照群体,一个社群中不同成员的参照群体,很可能是几个而非一个,如对于生活于一个具体社区中的村民而言,道士表演的仪式、童乩表演的仪式与礼生表演的仪式,可能具有同样的权威,这样很可能会强化文化的多样性和差异性。”并且想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明确:目前的模型也是复数,我们不仅要关注占据主流地位的那种目前模型,还要关注那些处于弱势地位的目前模型。惟有如此,我们才能更切实地了解“同一社群中不同成员”的局内观察者模型的差异,以及他们心目中“意识形态模型”的差异。
在这样的分析框架下,“目前模型”应当是问题的核心,而非如华德英所做的那样,把意识形态模型作为分析的中心线索——如果说后者更多的指向“同化”与“一致性”的话,那么,我相信,前者可能更有助于指向多元化与多样性。而要充分地理解“目前模型”,我以为最适当的途径应当是“解析”目前模型,分析同一社群中不同成员或群体的“目前模型”。这应当是我们关注处于村落边缘的弱势群体的方法论意义。
然而,这些处于村落边缘的弱势群体所发出的声音是如此微弱,即使在田野考察中,如果不是太留心,也可能听不见,那么,又怎样开展研究呢?或者第一步,如何听到他们的微弱声音呢?
白莲教教徒中虽然有部分教首、师傅的社会经济地位较高、“办教”是为了敛财或聚势,但大部分骨干教徒都是船夫、佣工、手艺人、货郎之类的边缘群体。这些人,在正常情况下,本来是没有机会发出并留下声音的,幸运的是(对我们来说),他们起事被捕之后留下了口供。这些供单,前些年整理白莲教起义资料时,渐次公布出来。离开农民起义和白莲教研究的路径,把这些材料放回到地方社会中,这些供单,就是非常好的边缘群体的声音。我们曾试图以襄阳东南境与枣阳、宜城、钟祥交界处的黄龙垱为中心,利用教徒口供材料,作些分析。这项工作,由于口供的解读还有一些技术性问题需要摸索、解决,尚不太如意,但我相信,这应当是一条可行的路线。
傅衣凌与滨岛敦俊先生关于佃户抗租斗争的研究给我以很大启发。在《明清之际的“奴变”和佃农解放运动——以长江中下游及东南沿海地区为中心的一个研究》、《明清时代福建佃农风潮考证》等论文中,傅先生详细描述了一些抗争斗争的源起、组织和过程,这些斗争的主体佃农和奴仆,基本可以界定为边缘群体,揭示了很多由这些人为主的“组织”,如削鼻班、乌龙会、里仁会等等。滨岛先生则论证说,至少在清后期江南一些地方的抗租斗争中,以总管神信仰、祭祀为核心的,或类似的地缘性组织扮演了重要角色。这种考察角度是与“士绅模式”相反的。由于很难将江南的佃户及参加抗租斗争的民众界定为边缘群体,所以我并不是试图引申滨岛的结论性认识,只是觉得他的研究把我们引向了“士绅模式”的对立面——很多研究者都知道,在江南社会的研究中,要偏离甚或跳出士绅模式是多么地困难。
在整理汉中水利碑刻的过程中,我注意到水利事务中一些弱势群体的声音。在宋元以来即已形成的一些灌区,明中后期以后进入的客民,为了取得用水权,与原有居民之间遂发生纠纷。在水利碑刻中,这些客民开垦的土地被认为是“按例”没有用水权、当然也不应分水的“旱地”,最多只能使用一点“水田”用余的“退水”。这些客民采取的应对办法有三,一是买,二是偷,三是抢。无论采用哪种手段,因此而留下的用水契约、处理纠纷的告示,都曲折地反映出他们的声音。所以,在处理这些水利纠纷材料时,我的着眼点,不是官府与涉案各方如何达成妥协或如何处理这些纠纷,而是在水利纠纷中失败、受到惩处的那一方(他们往往属于弱势群体,即便在官府文告中,他们被描绘成恃强聚众的“刁民”)。
我们有没有可能使用更多的非文字资料,以观察这些处于边缘的弱势群体?在考察江汉平原的村落形态时,我曾试图通过居住房屋的位置,来区分出村落中的边缘群体。在汉川西境的分水嘴一带,大户人家居住的大房子大都建在堤上或较大的墩台上,多称为“某某台”;一些客民或渔户(多为佃户)则散居于湖区深处较小的台子上,称为“某某庄屋”。“庄屋”的名称往往透露出居住者的佃户身份。这种情形,在整个江汉平原以及洞庭湖区,均可见到。是否可以通过居住状况,观察这些弱势群体?这种办法,由于资料限制,讨论历史问题时很快就显示出局限,但应当可以作为一种辅助方式。
这里我所谈到的,只是怎样发掘历史文献中乡村弱势群体的资料,这是近两三年来我特别着意摸索的问题之一。我没有能力谈论在人类学田野中怎样去倾听、分析来自村落边缘的声音,因为我从来没有做过,但是我相信,这些声音一定是存在的,只要用心去倾听,也一定能够听到。
本文原载王铭铭主编,《中国人类学评论》第12辑,世界图书出版公司,转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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