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礼仪是人的生命历程中所经历的仪式,在我国具有久远的历史传统与丰富的表现。国家社科基金优秀项目“人生礼仪传统的当代重建与传承研究”(批准号为14AZD120)探讨了传统礼仪在当下的传承与实践,以思考传统礼仪对于当代社会的重要意义和重建的可能性。
原文 :《传统人生礼仪:“过去”如何参与建构“现在”》
作者 | 北京师范大学社会学院 萧放/教授 贾琛/博士研究生
图片 | 网络
贯彻人生的传统礼仪
人生礼仪是指人在一生中几个重要环节上所经过的具有一定仪式的行为过程。在中国文化传统中,人生礼仪并不是变动不居的民俗事象,也不仅仅是一种人生过渡礼仪,而是儒家伦理观念、中国传统社会礼仪制度和民俗生活互动的产物。千百年来,它始终发挥着规范人生和社会教化的作用。人生礼仪是传统礼仪文化内涵、价值以及运行机制的集中体现。
诞育礼、成人礼、婚礼、丧葬礼、祭祀礼是中国传统社会中贯彻人生的五大礼仪,也是我们主要考察的传统人生礼仪类别。诞育礼是人生经历的第一道礼仪,它围绕着新生儿诞生、养育过程展开;成人礼是青少年进入成人社会的通过仪式,它是以青年人生理成熟为基础,结合社会人的角色期待设计的青年成长礼仪;婚礼为人伦之始,决定着一个家庭的基本结构和过日子的走向;丧礼为教化之重,哀死送亡是中国传统社会礼敬生命的重要礼仪,关系着每个家庭的人情厚薄;祭祖是慎终追远的孝道的重要体现。
数年来,我们在礼与俗、精英与民间、文献与生活、传统与现代的互动中对人生礼仪的文本形态和生活形态进行关联研究,力图全面阐释人生礼仪传统及其在当代日常生活中的传承与重建实践,强调对人生礼仪实践轨迹的研究,探讨“过去”如何参与建构“现在”,即“过去”如何被“日常化”。
人生礼仪的文献传统
围绕着冠婚丧祭诸人生礼仪,中国古代形成了特定的文献传统。儒家经典、文人礼书、民间日用类书等共同构成了中国传统人生礼仪的书写传统,记载着人生礼仪的历代演变,传递着传统礼仪知识与价值观念。这一传统以《仪礼》为蓝本,旨在为礼仪实践提供文本指南,以切于日用为特点,呈现出礼俗交融的特点,共同构成了人生礼仪传统亦礼亦俗的庞杂丰富的面貌。
《仪礼》在后世的礼典制作、文人礼书撰作中都具有典范的作用,提供了最为基本的礼仪结构、框架以及思想基础,是儒家士人探讨、变革相关礼仪的起点和参照。历代文人都致力于将古礼与日用融合,以使礼仪行用于世。这些士人所参与的文本书写活动使礼与俗之间的分野变小,出现礼俗融汇状态。书写文本与生活的互动也成为传统礼仪实践的重要特点。尤其是宋代以来,随着士人阶层积极向下推行礼仪,礼仪与民俗有着更深的融合,儒家礼仪也更为深刻地影响着基层社会。
朱熹《家礼》则是宋代以来的新礼仪经典,被视为化民成俗的范本和民间行礼的指南。元明时期其他家礼类礼书对冠婚丧祭诸礼的制定大多遵循《家礼》的框架,同时融合时俗或地方传统。宋代以来,民间坊刻发展,大量刊印日用类书,辑录与冠婚丧祭诸礼相关的各种知识,包括仪节、律令条例,礼仪实践中所使用的各类文书格式、范本,仪式中的联语诗文赞词等,展示了较切于日常生活的传统礼仪知识系统。《家礼》也更加日用化,出现了许多以“家礼”名之、实则为日用类书的礼仪指南,深刻影响了基层社会的礼仪实践。需要指出的是,不同礼仪类别的情况会稍有差异,其中婚丧祭的书写传统较为完整丰富,而诞育礼、成年礼则较为寥落。
礼俗秩序具有社会治理价值
礼仪实践与民间信仰、地方传统糅合在一起,共同建构了基层社会的礼俗秩序,有着较高的社会治理价值。“礼俗相交”是宋代影响深远的著名的《蓝田乡约》的主要内容之一。它强调的是礼俗生活对乡里民间的自我规约。包括人生礼仪的礼俗生活是实现乡村社会治理的有效途径,人们通过日常生活中的礼仪实践,以民间信仰、道德伦理与地方传统为资源,型塑个体人格,培养集体意识,传递民俗传统,以礼仪教化的方式巩固家庭与邻里的伦理关系。
人们以群体互动的礼仪的形式充分表达自己的生命认知、道德体验与生活期待。在礼仪实践与礼俗互动中,礼生、道士等民间礼仪专家发挥了重要的文化中介的作用。例如,诞生礼的亲友邻里的集体庆贺与祝福,让人们通过祝贺新生命诞生的礼仪形式形成村落社会的情感连接。生命个体一旦降生,就进入了生命共同体,随着生命的成长,经历“成年”与“成家”各生命环节,日益形成共同体意识。
共同体意识通过礼仪生活不断得到强化与传承,成为乡村精神生活的底色。“生相亲爱,死相哀痛”、慎终追远成为乡里生活基本情感与礼仪表达的精神信仰内涵。民间礼仪实践重视丧葬礼仪在个人、群体、社会三个层面上的价值和意义,人们往往利用丧葬仪式进行社会教化。通过上香祭奠仪式礼敬亡人;通过主持人盖棺论定的悼词与礼生的民间小调进行道德伦理教化。这些人生礼仪在农村基层社区有着重要的“礼俗相交”的社会治理意义。
当然,在快节奏的现代生活社区,我们要充分考虑在现代社会环境中进行传统礼仪生活的传承与创新,提倡移风易俗,去繁就简。但是,我们必须传承尊重生命的理念,重建以“孝”为核心,既能有效宣泄情感,又能传达友爱与尊重,符合当代生活节奏的丧葬礼仪。我们只有真正尊重人的生命个体,重视生命礼仪蕴含的个体价值与社会价值,才会筑就稳固的家庭与社会基础,实现良好的社会治理目标。
传统人生礼仪的当代实践
以人生礼仪为主要内容的传统礼仪,其当代实践呈现出复杂面相。随着改革开放进程的深入、社会包容程度的扩大、国力的提升以及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的增强,中国社会进入民族主体文化建设与文化多样性共存的状态。
首先,21世纪初,中国加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公约》,政府主导的非遗保护工程在国内蓬勃开展,部分人生礼仪进入了国家与地方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保护名录,比如浙江宁波宁海的“十里红妆”婚俗、内蒙古鄂尔多斯婚礼,山西大槐树祭祖习俗、浙江文成太公祭等。在非遗保护工程推动下,传统礼仪文化得到社会的广泛认知与重视。人们以传统礼仪的重建与复归作为民族文化传承的标志,一些年轻人以传统礼仪为时尚,传统的婚礼与成年礼得到部分城市人的喜爱。随着对民族文化价值的重新认知,传统礼仪在日常生活中得到传承和复兴。
其次,在复杂的多重现代语境下,媒体、商业、民众、地方文化人以及学者多方积极参与,对冠婚丧祭诸礼进行适应性简化与重组。特别是活跃在城乡的礼仪公司、礼仪主持人,他们以自己理解的传统礼仪程序,结合现代时空条件与主家的需要喜好,推出了花样翻新的礼仪活动内容。比如,山西一带的十二岁孩童圆锁仪式既有解除面锁的传统仪式,也有该少年发表演讲的新节目;浙江洞头七夕的小人节是传统的十六岁成年礼;也有地方组织中学生着统一服装集中举行成年礼,其中有家长赠送成年礼物的仪式环节;河北廊坊胜芳古镇婚礼,身着传统新婚礼服的新娘带着“离娘饺子”,从轿车中下来,进入新房,在经历了传统拦门仪式之后,在新房先食用饺子,这些仪式环节都由雇用的摄影师记录保存。
在当代语境下,传统礼仪已经是我们当代人理解的传统方式,它被拼接糅合在现代生活场域与仪式环节中。传统符号的发明与利用,传统名号下的众多变化,都说明人生礼仪实践处于鲜活与多样的状态。但人们对传统的热情、对传统仪式所强调的家庭伦理与社会伦理的重视似乎并没减弱。当然,人们更多强调的是仪式对当事人融入社会的渲染与表演,很多家庭性人生仪式已经由小家庭走向社区、走向社会。传统礼仪在当代的实践是一个新旧更新的礼俗重构的过程。
传统人生礼仪的重建
对于传统人生礼仪的重建,我们应持审慎的态度。
一方面,传统礼仪和传统人伦的重建是化解当下家庭、社会人伦焦虑的重要途径,有其合理性与必要性。人伦是中国古代礼乐文明的核心。人伦关系渗透在人类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中西皆如此。礼仪和人伦具有超越民族的普遍价值。礼制的打破、旧式婚姻制度的取消、平等自由理念的深植都无法消解人伦在现代生活中的重要功能和价值。经过千百年来的浸染,传统人伦已经内化为中国人的深层文化心理,关乎世道人心。因此,无论是从普世的角度还是从历史的角度看,传统人伦和礼仪都具有当代价值,对于新礼仪、新道德的建构也有着重要的辅助意义。另一方面,中国的儒家伦理和礼治传统是农业文明的产物,它在漫长的乡土社会中孕育而成。随着近现代以来社会的演进,古老的乡土文明逐渐被新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更新,在一波波科技与人文结合的“生活革命”潮流冲击下,虽然我们未必真正在生活方式与生活观念上出现彻底的革命性变化,但生活形态的嬗变已经成为社会事实。
我们需要明确的是,在现代社会,礼治、德治不再作为一种主要制度来约束人们的生活,传统礼仪和人伦应该更多地注入私德领域和个人修养之中。礼仪的重建也应当侧重在私德领域和个人修养层面进行,使其成为当下人们多元选择之一种。
传统礼仪的重建必然是中国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的接轨,是在自主平等之上的家庭伦理秩序的重建。
传统礼仪的重建也应当在维护个体尊严和价值的前提下进行,摈弃不适合现代社会的内容,保留可彰显亲情和现代价值的内涵,保存脉脉温情的中国礼仪特色,并追寻与回答“什么是良好的生活”。
文章来源于微信公众号《社会科学报》2020年6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