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贪小失大”之成语,世人或不陌生,但真正领悟并引为殷鉴者则不多见。古往今来,因贪小而失大的事例举不胜举。晚清《申报》就曾专门发表题名“贪小失大论”的社评,立论中正,意旨深远,读罢不能不令人沉思。其文如下:
谚有之曰:“贪便宜,失便宜。”此说也,固所以儆俗人,非所以戒通人也。孔子言:“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此则所戒者广矣。然而两说实可以互参也。所谓见小利者,即贪便宜之谓;所谓失便宜者,即大事不成之谓。不过失便宜则较之不成又进一层,此语夫人而闻之,即此理夫人而知之矣。然而知之者卒鲜。日前命小童购自来火,向来皆买燧昌字号,是日适有来自东洋者,其价视燧昌减三之一,小童购之而回,述于主人,欣欣有得意状。及用之则一焰即隐,光作碧色,其臭气不可向迩,且十余支偶着一支,以视燧昌之货,约十抵其一,小童悔之无及。夫自来火其小焉者也,前者上海各油店搀用花油于豆油之中,以图利计,花油之价贱于豆油者三之一,获利甚厚,不知者多购之。抑知食之者足以害人,于是关心民瘼之有司出而禁焉,有不遵谕者则搜获而充公,其所失之油约每家以数千斤计,则其所失者多矣。
夫油犹其小焉者也,前日有浙人托本埠同茂行定造一小轮船,名曰“济川”,与吴淞挖泥之机船同名。厥功既竣,下水试行,船中共三十余人,行至中途,水锅炸裂,砉然一声,船身齑粉,船上诸人之获救者寥寥,至今尸身尚未尽获,死状之惨殊不忍闻。呜呼,此其可为前车之鉴者不更近乎?闻此船先经向他家船厂定造,皆索价三千余两,嫌其贵也。顾而之他,至同茂则议定二千数,遂订定焉。说者谓造轮船必当托西人,断不可托之华人,此次系由华人经造,故致此失。余曰不然,西人自入中国以来,凡一切制造各物,何一不赖夫华人?即如上海一隅,凡泰西所有者无一不有;轮船、机器、自来水、电灯无一不创自西人,即无一不造自华人,一经指示,华人即能循规蹈矩,引绳削墨,一一应手而得心。观于电气、煤气各灯,与夫装置自来水管等事,不过来一西人督理其事,而动手者皆华人也。即祥生、耶松等船厂,其所用华人不知凡几,制造轮机、修理船只何日蔑有?西人不过监视,略为指示而已。作事者皆华工,而绝不闻有失事之患。然则以华人而造此等小轮船,度亦绰乎有余,不可以藐然视之也。此船之失事,实由于水锅炸裂,事后水巡捕捞获碎锅一片,验系旧铁,而非新制,然则锅之所以炸者,由于旧料可知矣。夫出钱制新船,而承办者乃以旧料搪塞,乌得而不失事?办此船者阮姓卒亦死于此难。由此言之,此船之失,咎皆在阮姓乎?然犹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也。
夫阮姓之所以用此旧料者,必以旧料之价廉于新料,以此区区便宜而致害人性命,并己之性命亦殉于此,不足为贪小失大者鉴乎?而不知其所以用此旧料者,殆亦有故焉。经手造船,自必图稍沾余利,今以他家索价三千余金之物,而独以二千承揽包造,则其利可见矣,安得不于料之新旧中稍稍通融,以期所获之稍丰,此其居心固为不正,要亦购造此船者之过于吝价所致也。夫他家素价须三千金,而阮独少其三之一,则其便宜甚矣。此人之定此船不知是自用,或系为他人代办。若□[系]为他人代办,则于此中尚有大可染指之处;即系自用,亦存一贪利惜费之心,而不思他人之以贱价揽去者,又何所贪图乎我?则欲便宜,而必谓他人皆不欲便宜,必无此理也。我但计我之便宜,人亦计人之便宜,两边皆欲便宜,然则谁失便宜者哉?必至于省工减料,不顾利害,猝然变起,而便宜之价值悉付于无何有之乡。阮之性命即曰自取其死,而旁人之被其殃及者又何辜也?至此而悔之,嗟何及矣!
虽然,吾则以为此等小轮船之失事,犹其小焉者也。国家筹款发帑,力图振兴,添置兵轮、铁甲、炮台、军火,或购或制,一年之中所费不赀,将以为防边、卫海、御侮、破敌计也,而承办此事者,或亦存见小利之见、贪便宜之心,无论其事之出于公与私,而其贻祸于他日者不更可为之寒心也哉!即小以见大,殷鉴固不远耳。(《申报》1889年8月22日)
文中所举皆“贪小便宜吃大亏”的事例,尤其是最后一则,船主为图省钱,低价购船,船厂以旧充新,结果导致船毁人亡,鸡飞蛋打,两败俱伤,不仅肇事者自食其果,而且殃及无辜,罪莫大焉。
每个人都有贪利与占便宜之念,这是商业社会趋利避害的普遍动机使然,在一定程度上是驱动自由竞争和市场发展的动力。但其前提是必须有一个市场基本价格与道德底线,一切博弈必须在此基础之上进行。一些竞价悲剧之所以发生,则完全是因为各方早已越过这一底线。例如本文所说,造船的市场均价为三千两,而同茂船行则愿减三分之一的价格接货,以旧替新,以次充好,自属必然。结果因为质量问题酿成重大悲剧。
与一般人本能地指责黑心企业主不同,本文作者对此悲剧的成因进行了深度挖掘,不仅批判了造船者,而且鞭挞了定船者的贪念,指出贪小之所以失大,在于众人皆贪私利,不存公德。亦即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获得最大好处,而将成本转嫁于他人,没想到他人也有此念,其结果必然是从产品本身的生产成本中挤榨利润,产品质量自然得不到保障。
本文作者有一段话说得很好:“我但计我之便宜,人亦计人之便宜,两边皆欲便宜,然则谁失便宜者哉?必至于省工减料,不顾利害,猝然变起,而便宜之价值悉付于无何有之乡。”市场经济环境之下,每个人都以为自己聪明,别人傻瓜,只管自己占便宜,不考虑他人处境,没想到他人也是如此想法,真所谓尔虞我诈是也。一个尔虞我诈的社会,市场秩序与产品质量何由保障?
众所周知,英国著名经济学家亚当·斯密极力鼓吹市场调节与经济自由,他提倡的那只“看不见的手”一直被信奉者捧为圭臬。但应当注意的是,他的名著《国富论》还有一部姊妹篇,名曰《道德情操论》,两者密不可分,斯密主张市场进行调节的基础建立在商人的道德情操之上,即在道德正义支配之下进行自由竞争。说明道德正义是自由竞争的阀门,使自由竞争不致于滑落得太偏太远。只有受道德情操约束,市场定价才不至于过度离谱,尔虞我诈现象才会减少。
无论个人还是家国,道理都是一样的。作者最后说“即小以见大,殷鉴固不远耳”,深意存焉。
◎李玉,南京大学中华民国史研究中心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