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孔子后裔,曲阜孔氏家族诗礼传家,能诗善文者代不乏人。即以清代言之,勤不废咏、有诗文集传世的孔氏族人不在少数。这其中,“衍圣公”群体的诗歌创作值得注意。“衍圣公”是孔子嫡长子孙的世袭封号,始于北宋至和二年(1055),终于1935年。有清一代,袭封“衍圣公”的有孔兴燮、孔毓圻、孔传铎、孔继濩(早卒,雍正十三年追赠“衍圣公”)、孔广棨、孔昭焕、孔宪培、孔庆镕、孔繁灏、孔祥珂、孔令贻等,其中以孔传铎、孔宪培、孔庆镕最富诗才。“衍圣公”在政治上位高礼隆,在经济上富足晏安,独特的身份地位让他们得享闲适安逸,也让他们生出许多历史沧桑感与现实责任感。
赋物以寄闲情
因为孔子曾删定《诗经》,并教导子弟学诗,所以,诗歌成为孔门的家学,更是“衍圣公”的必修功课。例如,孔传铎自幼酷嗜吟咏,与家族中几位爱好诗歌的亲属结为诗社,切磋琢磨。孔庆镕13岁开始学诗,至嘉庆十四年(1809)23岁时已得诗二百余首,编为《铁山园诗稿》。
作为一品大员,“衍圣公”不必为五斗米而奔波劳碌,不必有怀才不遇之忧,也不必像地方官员那样勤于王事、宵衣旰食。相反,他们可以很好地利用自己的身份地位,保持一种平静、平和的心态,来审视自然,看待人生。“衍圣公”的诗歌中较少穷愁苦恨、伤时叹世,其注意力更多集中在咏物寄情上。他们以细腻的笔触对所见予以描绘,在唯美的意象中寄托深情,讲究诗歌的炼字与节奏,字斟句酌,不疾不徐。例如,孔传铎的《梅意》:“何处飘香雪,年年绕此亭。粉痕侵蜡屐,玉质慕铜瓶。堪拟凌波步,羞为行雨灵。倚栏明月夜,想像立娉婷。”这首诗将粉痕玉质、缭绕飘香的梅花比拟为凌波微步、袅袅婷婷的美女,以人格化的想象尽显梅花冰清玉洁之态。
孔宪培不爱热闹喧嚣与繁华绮丽,他希望身处的环境是雅洁的书斋和安静的院落,所向往的境界是人与自然万物相往来的和谐。基于此种美学原则,他在诗歌中实际表现出来的多是极为私人化的场景和情感体验,深深的孔府庭院为这一切提供了条件。“纳凉”“闲坐”“静夜”“待友”“思亲”“赏花”,对习见景物、寻常瞬间的描写,成为他抒发情感的最佳途径。
8岁袭爵的孔庆镕,其诗风受身份的影响更大。他的诗作大多是私人化的描述,以青年人的目光审视奇妙的大自然,满怀深情地描绘诗意盎然的花鸟鱼虫和四时节令。其《七夕》:“忆昔池边采芰荷,风吹梧影动帘波。九华帐掩垂冰簟,百和香焚透绮罗。莫叹人间芳信少,由来天上别离多。曝衣楼外丝丝雨,惆怅天孙隔绛河。”工雅细致,婉转旖旎,虽不免孤寂的人生之叹,却并不萧瑟感伤。
怀古以发幽思
除了赋物,“衍圣公”诗作的重要题材之一就是怀古,而且大多是以拟乐府的形式出现。一方面,对怀古题材的偏好反映出“衍圣公”对自己这一绵延久远的家族独特地位的充分体认;另一方面,这种选择也带有鲜明的诗文切磋的特点。孔传铎自26岁起就与孔氏同宗、同邑友好、四方名士结为诗社,每月聚会一两次,历时十年,拟古咏史之作成为社中同人诗酒唱和的常见类型。
孔传铎的《短歌行》《子夜歌》《行路难》《东门行》《君马黄》《折杨柳》《神弦曲》《妾薄命》《猛虎行》等,无论是描写闺中少妇对远方亲人的思念、东门贫者的哀叹,还是感伤世事无常、表现边塞凄冷,都能入情入理、打动人心。孔传铎还喜欢以专题组诗的形式,将赋物和怀古结合起来,自然地理与人文时空紧密结合,带给读者巨大的历史沧桑感。
孔宪培拟古乐府之题者甚多,他曾完整地模拟《古诗十九首》,基本能还原出原作的气氛和情绪。孔庆镕也作有多篇怀古诗和拟乐府的歌行体,论古之作在其《铁山园诗稿》中占了不小的篇幅。他曾模仿王渔洋的名作《秋柳》,作有《秋柳八首》,通篇无一“柳”字,仅凭若干与柳相关的典故,就将人事聚散的悲欢和历史沧桑的变化笼于笔端。
当然,此类怀古诗也存在一些不足之处。诗社同人聚会赋诗,在提升诗歌技巧的同时,也会因为酬唱的局限显得工整有余而生气不足。钟鸣鼎食的生活天然地过滤掉不少诗中的自然生气,大量拟古题材的组诗,容易流为为文造情和陷入模拟的泥淖。
固本以明立场
清代“衍圣公”诗人的文学主张和宗法对象并不相同,例如,孔传铎主张师法陆游和高启,孔宪培诗作的审美取向受陶渊明、孟浩然的影响很大,而孔庆镕的诗风则类似杜甫、白居易、皮日休、陆龟蒙。但有一点贯穿于他们的诗作,并成为指导他们创作的总原则,那就是对儒家思想的坚守。与中国传统文人在思想上融会贯通儒、释、道三家并以之为进退用藏之门径不同,作为儒家创始人孔子的后裔,“衍圣公”诗人大都直言他们对释、道两家的排斥,声明坚守儒家的文化立场。
孔传铎曾在诗中说:“儒门不解盂兰会,一样中秋赏月明。”(《申椒集·中元即事》)表达了对儒家理念的恪守。孔庆镕的态度更加坚决,他声称:“学仙每被神仙误,空有南华一卷经。”(《三月初六日时雨初过步至铁山园偶成》)“纯阳古洞分明在,难觅神仙驻世方。”(《登九山》)批评老庄之学和神仙之法的虚无缥缈。他又说:“鬼神本渺茫,儒家不说禅。”(《祀灶》)“却笑求仙者,不求金仙道。日日向空拜,仙人都笑倒。常怀虺蜴心,枉向神祇祷。”(《晓起步至后园因赋五古一首》)指斥求仙祈神的虚妄做法,对孔子所谓“怪力乱神”者,辟之不遗余力。
与坚守儒家文化立场相适应的,是文学创作上的宗风雅、尚正声。“衍圣公”诗人大都具有高度的文化自觉,他们宗法《诗经》和汉魏六朝诗而各有所得,其创作严谨扎实,不佻达,不轻浮,论者常以“温柔敦厚”四字论之。孔宪培的《凝绪堂诗稿》虽由著名诗人、性灵派主将袁枚作序,但孔宪培的个性却与袁枚的佻达不羁大相径庭,他的诗风也与袁枚不宗正声宗性灵的诗歌美学不相吻合。孔宪培说:“纷纶快吟诵,涵泳见性情。试观百家语,杂学徒争鸣。雅郑倘不辨,何由知正声?读书了此义,心迹悠然清。”(《读书作》)他明确提出,诗歌创作要明辨雅乐与郑声,不务杂学而要保持儒家的“思无邪”。袁枚评价他的诗“其词洁,其气和”,实为确当的评语。
原文刊载于《中国社会科学报》2021年12月27日第231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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