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部一百卷的《闕里文獻考》,專載闕里及孔子故實,作者是清代學者、孔子六十九代孫孔繼汾。闕里即孔子故居,相傳爲孔母顏徵在攜孔子移居魯都棲身之所,以城中有二石闕,故名闕里。孔子於此幼學揖讓,長而設教,删述六經,垂憲萬世;孔氏後裔聚居於斯,恪遵遺教,詩禮傳家,代有賢俊。司馬遷對孔子深懷景仰,於《史記》中將孔子列入“世家”, 尊爲“至聖”,加以表彰。其後,歷代褒崇之典,累朝班賚之恩,代增隆重,不勝枚舉。由此孕育而生的闕里文獻,自宋代孔傳《東家雜記》以來,亦續有增輯,代不乏述。其中,条理整密,内容翔实,堪称上乘,傳且能久者,當以孔繼汾所著《闕里文獻考》爲最。
孔繼汾字體儀,號止堂,六十八代衍聖公孔傳鐸第四子,繼室徐夫人出,雍正三年(1725)五月初二日生於曲阜衍聖公府。其父孔傳鐸字振路,號牖民,喜讀書,工文詞,究心濂洛關閩之學,精於《三禮》,學識廣博,著述頗豐。雍正十三年(1735),孔傳鐸病逝。因長子孔繼濩早逝,長孫孔廣棨襲封衍聖公。孔繼汾幼承家學,年少失怙,徐夫人督責甚嚴,每遇家庭有大事,若祭祀及賓客,必使隨諸長者後,隅坐隅立,習禮法,廣聞見。乾隆三年(1738)春,年僅十四歲的孔繼汾隨衍聖公孔廣棨入京陪祀辟雍。禮成,召見乾清宮,依恩例准貢,入國子監肄業。及長,篤志力行,好學博通。九年(1744),襲封衍聖公孔昭焕遵照甲子年大修族譜的規定,纂修《孔子世家譜》,孔繼汾名列四編次之一。十二年(1747)秋,中山東鄉試。
十三年(1748)二月,高宗幸魯,首次親奠孔子,新科舉人孔繼汾充引導官,儀節罔愆。祭畢,又於詩禮堂進講《中庸》“凡爲天下國家有九經”一節,以講書稱旨得乾隆帝贊賞,諭曰:“其引駕官孔繼汾,朕看其人尚可造就,著加恩以内閣中書用。”據孔繼汾自言,此次任職,乾隆帝原欲授以主事,曾諭協辦大學士傅恒曰:“孔繼汾新中式,顧令得成進士乃佳爾。”傅恒奏云:“惟中書始仍可會試。”故以中書用。由此可見,乾隆帝對孔繼汾印象頗佳。故於是年秋,即補誥敕撰文中書舍人。十五年(1750)夏,辦理軍機處行走,“每巡幸,輒扈從”。十七年(1752),軍機大臣舉勤職,稱其“行走勤慎,材堪造就”,擢授户部額外主事。十八年(1753)夏,補廣西清吏司主事。是年八月,乾隆帝親詣太學釋奠,孔繼汾“以户部主事得請,亦與陪祭”。青年時代的孔繼汾頗受乾隆帝看重,仕途順暢。然而,科舉之路却滯礙難進。其間數年,三應會試,皆不第。對此,孔繼汾無奈自嘆:“三黜南宮,終廁員農部,固其中有數,實繼汾不肖,是以不能仰副恩意也。”
乾隆十九年(1754),清廷爲穩固邊疆,擬用兵準噶爾。刑部尚書劉統勳受命協辦陝甘總督事務,籌備進剿官兵器械糧餉。起程前,劉統勳上奏“以汾偕行”,擔負文書之責。明年夏,清廷出兵西北,俘獲達瓦齊,平定準噶爾。孔繼汾因辦事勤懇,“奏敍紀録”,回京供職。乾隆帝以武功耆定,命纂《平定準噶爾方略》,並擬仿照康熙帝平定三藩告祭孔廟例,告武功於闕里。剛至熱河行在的孔繼汾,得知大典將舉,爲報效上恩,遂請假先歸,以效前驅。當年十月,返回曲阜,協助衍聖公孔昭焕修葺林廟,籌備迎駕事宜。
二十一年(1756)正月,衍聖公孔昭焕因與曲阜知縣孔傳松在除道清塵、采辦米豆柴草等事項上孔廟廟户應否當差問題上發生爭執,上疏指責地方官“額外派辦派買”,不依成例優免廟户雜差,奏請“將現存户丁酌留五十户,其餘户丁改歸民籍,交地方官編審,與民籍一體當差”。乾隆即位之初,即頒旨嚴禁私派,“民間偶有興作,亦皆動帑予直”,故而對孔昭焕所奏“派辦派買”一事尚不知究竟爲何項差使,“或東省尚有此陋習,則概當嚴行禁止,不獨廟户爲然”。然而,當他細阅摺内情节,又生疑竇,“如因明年曲阜應辦橋梁道路而言,……即衍聖公尚當卻掃,豈可以領價供役,尚謂地方官派累煩苦”,況且“東巡派令修路,則修路皆動官項雇夫。然令地方官捨本地之人不雇派,而令遠派他處之人,必無是理。況既給價,則非强派”。而對東巡擾民深爲忌諱的乾隆帝,由此認定孔昭焕所奏“名爲裁減廟户,撥歸民籍,實則謂廟户不免派累,歸咎有司”。遂於正月初四日諭命署理山東巡撫白鍾山逐細詳查,據實具奏。又因孔昭焕夫人陳氏乃文淵閣大學士陳士倌的孫女,乾隆也疑其倚恃外姻之勢,互相倚庇,特命陳士倌繕寫諭旨寄字與孔昭焕,戒其安分自守。
孔昭焕隨即上疏自辯,指稱“曲阜縣上年派辦米豆柴草等項”,又奏鄒縣知縣私毀孔孟遵例免差碑碣。正月二十日,乾隆帝下旨,命軍機處將孔昭焕奏摺一併鈔寄白鍾山,查明速行奏聞。
白鍾山覆稱,爲迎接駕臨幸曲阜,“舉凡平治道路,修造橋梁,俱遵旨照依民間時價,發帑購買物料,雇覓人工,並無絲毫擾累里民之處。”既然没有額外派辦派買之事,衍聖公又爲何與有司齟齬?白鍾山指出,曲阜本彈丸小邑,廟裔佃及樂舞禮生居其大半,民户僅有三分之一,加之地處偏僻,不通商賈,不得不於本境零星采買。“但廟佃裔户人等,類多附托,概不應承,以致地方官呼應不靈,甚爲掣肘。”在白鍾山看來,衍聖公與地方官互爲牴牾,其中固然有孔昭焕“年輕寡識、不諳大體”以及“有糧之家依托廟户、影射居奇”等因素,而更爲重要的原因,則在於孔昭焕少年怯懦,“任聽伊叔祖孔繼涑、告假主事孔繼汾指使把持。”實際上,這無異於將孔繼汾等人視爲引發紛爭的始作俑者。
乾隆本就懷疑孔昭焕上疏另有隱情,得知孔繼汾參與其中“主持慫恿”,嚴斥其“憑藉家世,把持生事,殊不能安分自愛”。正月二十三日,乾隆帝降旨:“孔昭焕雖云年少,已非幼穉無知可比,本應交部治罪,姑念其爲聖人後裔,著加恩免其交議。孔繼涑、孔繼汾,著交部嚴察議奏。”二月初二日,針對孔昭焕所云“私毀遵例免差碑碣”事,又據白鍾山奏覆,所刊碑文“查非敕建与部颁之文,该县阻其豎立,尚无不合”,嚴責孔昭焕“既袒護陳奏於前,仍復巧詞緣飾於後”, 再下諭旨,將孔昭焕“交部嚴加議處,以爲居鄉多事者戒”。
吏部遵旨議奏:“孔昭焕袒庇廟户,武斷滋事,應革去公爵。主事孔繼汾、貢生孔繼涑主持干與,應革去主事、貢生”。 二月十一日,得旨:“(孔昭焕)尚屬年少無知,著加恩免其革退公爵。孔昭焕其閉户讀書,勉承祖訓。……餘依議”。懷抱一腔熱忱,請效犬馬奔走之勤的孔繼汾,遂因卷入與地方官的紛爭而被革職。就乾隆朝對文職官員的處分而言,革職是最爲嚴厲的處分方式,一般是在涉及刑事犯罪時才并列采用,單純革職的很少。顯然,這是乾隆帝對孔繼汾不安分自愛,干預地方公事發出的警告。
經此打擊,前程一片大好的孔繼汾不免灰心疏慚,自言:“負罪嬰釁,理無可寬,悔恨徬徨,永甘廢錮”。是年夏,雖經吏部奏請捐復,得復原官,但因生母徐太夫人春秋漸高,時有疾,且常以“性戇多忤物,居官非所宜”之言爲戒,孔繼汾遂順承母志,從此杜門謝客,閉户讀書,日以著述爲事,先後撰成《闕里文獻考》《孔氏家儀》《家儀答問》《劻儀糾謬集》《嫡系小譜》等著作。
乾隆四十九年(1784),孔繼汾生母徐太夫人去世。“徐太夫人”爲衍聖公孔傳鐸繼室,名昭,浙江德清人,禮部侍郎銜翰林院侍讀徐倬孫女、工部尚書徐元正三女。孔繼汾讀書著述的平静生活,因生母營葬一事再生波瀾。
徐氏念丈夫孔傳鐸去世已久,不忍令子孫啓墳合葬,“愛防陰山水,命治壽藏于啓聖墓東偏”,孔繼汾爲表孝思,“欲依我太夫人,亦卜兆于林外東南”,乾隆三十六年(1771)仲冬甲寅壙成。按照孔氏家族的慣例,自孔子逝後,孔氏子孫皆圍繞孔子墓結冢而葬。至清康熙年間,已形成面積廣大的家族專用墓地——孔林。而啓聖林則爲孔子父母合葬處,兩千餘年間向無孔氏附葬之例。當年爲徐氏營造墓穴之時,衍聖公孔昭焕態度究竟如何,難以揣知。孔昭焕病故後,孔憲培襲封衍聖公,他對在啓聖墓側營葬一事十分排拒,便呈文山東巡撫明興,明興隨即上奏:“衍聖公孔憲培呈稱,伊曾叔祖繼汾、繼涑先於啓聖林墓側營造虛墳,内置衣髮齒甲,現欲將繼高祖母徐氏議葬於所修虛墳之内。竊思祖林乃奉勅建立,從無孔氏附葬之例,仰祈查奏施行。”九月初七日,内閣奉上諭:
啓聖王林,爲至聖發祥之地,春秋官爲致祭。徐氏以一婦人,且係衍聖公孔傳鐸第三繼室,豈容於墓側違例營葬。不特於風水有礙,且揆之典制,亦斷無此理。孔憲培於伊繼高祖母營造虛壙時,雖未經阻止,今既呈明更正,尚屬可原,孔憲培著免其議處。至孔繼汾、孔繼涑身爲聖裔,且曾登仕版,自應恪遵祖制,照例將伊母安葬。乃於徐氏營造虛墳,既不能奉阻於前,仍復固執於後,殊屬非是。孔繼汾、孔繼涑,俱著交部嚴加議處。其虛墳著即剷平。
平心而論,作爲衍聖公孔傳鐸的繼室,徐氏不欲葬於孔林,而屬意於啓聖林内造墳營葬,不特於情理難通,也顯然有違祖制。而諳熟廟庭典禮的孔繼汾不僅未加阻止,而且還在啓聖林外東南方向爲自己選定了一處墓穴,亦属匪夷所思。此次事件,孔繼汾以營葬獲咎,儘管乾隆帝也認爲“究屬伊家務,尚無别項情節”,但諭旨中“殊屬非是”一語,確然無疑地表明,乾隆對孔繼汾的“不安分”已深懷成見。所以,他並没有打算輕松放過孔繼汾。
同日,乾隆帝又發一道諭旨,專論孔繼汾的處分問題:
孔繼汾曾爲軍機司員,朕所素知。設使伊小心謹慎,早已用爲道府,皆因其越分多事,是以未經擢用。且伊爲其母徐氏鍾愛,所有從前衍聖公私蓄全行給與,朕深悉此事。若孔繼汾獨擁厚貲,在籍安分自享,原可置之不論。今乃於啓聖林墓側營造虚墳,内置衣髮齒甲,欲將伊母違例附葬,經孔憲培呈明,仍復始終固執,殊出情理之外。僅予議處,不足蔽辜。著明興即傳唤孔繼汾至署,令其自行議罰銀三四萬兩,解交河南漫工充用,以示懲儆。
二十餘年過去,乾隆帝對孔繼汾的“越分多事”依然耿耿於懷。此次孔繼汾在“違例附葬”一事上“始終固執”,且在籍“獨擁厚貲”,不能“安分自享”,再一次激怒了乾隆。曾獲罪戾之人,無所敬懼,若“僅予議處”,復使其坐享豐盈,未足以示罰。故而,乾隆諭示明興,命其傳唤孔繼汾,令其自行議罰。無奈之下,孔繼汾只得“自行議罰銀五萬兩”。這在某種程度上,也成爲孔繼汾人生命運走向大轉折的不祥預兆。
乾隆四十九年十一月十一日,曲阜原任四品執事官孔繼戌具文上呈山東布政司馮晉祚,稱“革職捐復主事孔繼汾著《孔氏家儀》一書,内有增減《會典》服制,並有‘今之顯悖於古者’,‘ 於區區復古之苦心’字樣。職閱之心寒,不敢不據實稟明”,並粘簽呈送《孔氏家儀》一本,以備核查。山東巡撫明興得報後,因該書涉及禮義問題,事關重大,不敢怠慢,即飭布政使馮晉祚、署按察使陳守訓“再行逐細磨勘”,一面飛飭曲阜縣查取《孔氏家儀》板片,傳唤孔繼汾赴省訊取確供。
《孔氏家儀》一書,原係乾隆二十七年衍聖公孔昭焕續娶時,向叔祖孔繼汾咨問儀註,彼時有浙江舉人江衡勸説孔繼汾何不將家庭吉凶諸事俱撰成儀註,孔繼汾乃檢尋家牘,核諸禮經,纂輯成書,於乾隆三十年刊刻行世。其内容不過記載家庭儀節、俗間通行之事,原不關係朝廷典制。因此,對孔繼戌所謂“增減服制”的控告,孔繼汾據理爭辯:
惟服制一項必應遵照律令,而律文以簡該繁,原有待人推原比照之處。俗人不盡通曉,往往疑不能决,故此書於嫡孫條内申明,“不善於讀律者,恐失律意”之語。間有竊取《欽定儀禮義疏》之處,因《義疏》係欽頒之書,故敢與律參用。
關於書中“今之顯悖於古者”一句,孔繼汾辯稱:“説底是家庭現今行事有顯悖古者祖風之處。凡書内古、今二字,都是指今俗古俗,並非指斥今制有干違悖。”他再三表明心迹:“繼汾世受國恩,身登仕版,何敢萌狂悖之心!”當初做這書時,并不是無端要議論服制,因家庭之間遇有喪事就要穿服,不得不考較一番。“俱係於律内推求,並非於律外添設”,書中服制四條,“不過要發明律意,並不敢議律妄作”。對於孔繼戌的檢舉揭發,孔繼汾則指爲挾私報復:“去年曾因太常博士懸缺,繼戌圖得此缺,前衍聖公不允,咨補繼汾之子廣册,想因此誣首。”
儘管孔繼汾的剖辯有理有據,且明興對孔繼戌“收藏此書有年,既知其有違礙,何以不早行舉首,有無挾嫌”的控告動機不無懷疑,但他仍認爲《孔氏家儀》書内“詞氣字句狂謬之處甚多”。乾隆五十年(1785)三月,明興上奏朝廷,指孔繼汾“著作《家儀》一書,逞其臆見,妄生議論,指摘令典。迨經傳訊,猶復强詞支飾,殊屬狂妄”,請將孔繼汾革職,送交刑部嚴行治罪。同時,飭行布政使馮晉祚親詣曲阜,會同衍聖公孔憲培,將伊族《家儀》一書俱行收繳。
乾隆接報之後,大爲震怒,便有意借題發揮。三月初十日,頒下諭旨:
孔繼汾曾任司員,在軍機處行走,其人小有才幹,若能安分供職,自必早加擢用。以其居鄉多事革職,本非安分之人,故棄而弗用耳。彼應安分改過,乃敢著《家儀》一書,則因其平日抑鬱不得志,借以沽名紓忿,其心更不可問。若使仕宦通顯,必不以著述爲能。此等進退無據之徒,最可鄙恨。其書中動以遵聖爲詞,則伊從前於啓聖林内,爲伊母豫造生壙,上年欲將伊母營葬一節,爲遵聖乎?爲違聖乎?其居心行事,豈不顯然相背。孔繼汾著革職,拏交刑部,交大學士九卿,會同該部嚴審定擬具奏。孔繼戌亦著解部質訊。至孔繼汾身系聖裔,即其書果有狂妄,亦祇應罪及其身,其子弟族眾,均毋庸連及,以示朕尊崇先聖、加恩後裔之至意。
在對孔繼汾沽名紓忿、進退無據的痛斥中,乾隆的恨恚情緒得以淋漓盡致地表露。也正由於乾隆的主動介入和干預,使得《孔氏家儀》從略涉“詞氣字句狂謬”的普通訴訟案轉化爲一場文字獄案。
乾隆諭旨發出的第二天,衍聖公孔憲培就奉山東巡撫之命傳諭全族:“無論近房遠族各生,倘有存貯《家儀》一書,並此外有繼汾所著别書,立即呈繳。如敢隱諱匿藏及瞻徇觀望者,一徑查出,從重究擬。事關奏辦案件,隨收隨繳,定限十日内,悉行收繳齊全,毋得遺漏。飛速火速!”三月十四日,明興又遵照刑部“作速將孔繼汾家中有無著有不法書籍,嚴行搜查”的命令,再命布政使馮晉祚馳赴曲阜,會同衍聖公孔憲培,嚴密搜查。
後據明興奏稱,此次共搜得“《闕里文獻考》一部,《闕里儀注》附《劻儀糾謬集》三卷,《喪祭儀節》一本,《樂舞全譜》一本,《孔氏家儀》兩本”,當即傳唤孔繼汾之胞弟繼涑、親子廣森、親侄廣彬等,隔别訊追。僉稱“此外並無自著已刊書集及未刻草稿。孔繼汾平日並不能詩,亦别無詩稿”等語。查傳孔氏族長孔貞梓,族中舉人孔廣棻、廣栻等,逐一訊問,僉稱“平日耳聞目見孔繼汾所著之書,實止此五種”,並據呈繳《家儀》六本。所查五種書籍中,《闕里文獻考》曾經前衍聖公孔昭焕恭呈御覽,無須再爲磨勘;其它三種,“率同兩司等悉心查閲,委無違悖字句”;至《孔氏家儀》,“雖非坊間發售之書,但自三十年刊刻至今,孔氏族中收藏之人,自必不少。今搜獲及呈繳者,僅止八本,恐有不實不盡。現仍令衍聖公差官嚴查,悉行追繳解省,毋使稍有藏匿遺漏。”明興隨即將孔繼汾與《闕里儀注》附《劻儀糾謬集》一本,《喪祭儀節》一本,《樂舞全譜》一本一併解交刑部,聽候會審。
孔繼汾被押解至京,大學士阿桂與九卿、刑部立即展開會審。就書内所説“今之顯悖於古”及“時俗之萬萬不可從”的兩條,孔繼汾一方面辯稱“今”字實指“今俗”而言,並不敢指斥今制,另一方面也承認“不説顯悖於禮,竟説顯悖於古,並用‘復古’等字樣”,是自己糊塗不通,該得重罪。除此之外,阿桂等又在書中找出“後王德薄不能以身教”“行服時或應以明令參酌”兩條,指其“語近違悖”。孔繼汾對此也逐條進行了辯答:“後王德薄”是指晉唐時而言,下文纔説到朱子作《家禮》一節。又説到“我家沐盛朝之化,尚循古法”等句,只求將原本閲看就是恩典。至“應以明令參酌”,係專指殤服而言,原是汪琬《喪服雜説》内的話,我抄襲舊文並不檢點,這就是我的罪了。
也許到了此時,孔繼汾已經意識到自己無法擺脱這場災禍,所以不免心灰氣短,處處服罪。然而,會審諸人顯然不想止步於此,反復究詰,追問其撰書之初衷,孔繼汾説:“我一家世受國恩,至優極渥,繼汾具有人心,何敢稍萌悖逆之念。祗因我曾經出仕,緣事革職後在籍閒居,無可見長,妄意著一部書,希圖宗族中説我是有學問的人,可以邀取名譽。我又糊塗不通,不知檢點,以致措詞種種舛謬。今蒙指駁詰訊,追悔無及,祗求將我從重治罪就是恩典。”若將此答文與乾隆帝三月十日諭旨相對照,我們不難發現,在會審諸員的“再四研鞠”之下,他們終於得到了最想得到的結果。正所謂天威赫赫,燭察幽微,孔繼汾惟有俯首認罪,無可置辯。
四月初十日,大學士阿桂等做出議決,並上奏朝廷:
孔繼汾身係聖裔,曾登仕版,世受國恩,自宜明理安分。前以居鄉多事,蒙皇上不加嚴譴,儘予擯棄,孔繼汾尤宜愧悔改過,乃復因不能出仕,抑鬱無聊,妄著《家儀》一書,異邀名譽。誠如聖諭,“此等進退無據之徒,最可鄙恨”,且《會典》爲奉行定制,典則昭然。孔繼汾率以己意,援引舛謬,雖祗爲伊家所行儀節起見,尚非有心違悖與增減制書者,較屬有間。但竟照增減制書律,量減一等擬流,不足以示懲儆。孔繼汾應從重發往伊犁充當苦差,以爲在籍人員無知妄作者戒。除《家儀》板片現經山東巡撫查起外,所有此項書籍亦應令一併查繳銷毀。
至於其它涉案人員,如作序者江衡早已身故,首告者孔繼戌亦無挾嫌實據,應毋庸議。乾隆帝接到奏摺,當即允准。至此,《孔氏家儀》案從孔繼戌告訐起始,在短短四五個月内即塵埃落定。
孔繼汾被判遣戍伊犁後,其子孔廣森多方奔走,設法營救,最終獲准納鍰以贖。胞弟孔繼涑同憂共患,“出己貲助户部君前後萬七千金”。得以赦免的孔繼汾志意加鬱,不樂家居,遂南遊杭州,客居友人梁同書家。乾隆五十一年(1786)八月初六日,病卒,年六十二。冬十月,孔繼涑率繼汾之子孔廣森等迎柩歸里,其子孔廣林承遺命改卜藏地。乾隆五十四年四月,葬於曲阜城西南華店。
孔繼汾生活在雍正、乾隆兩朝,正是皇權的高度强化階段。爲鞏固君主專制,清廷大力尊孔崇儒,優禮聖裔,諸如修葺林廟,封爵賜官,陪祀辟雍,優免差徭,給予了衍聖公和孔氏族人諸多特權。隨着乾隆帝頻臨闕里祭孔,孔府的地位和權力臻至頂峰,進入歷史發展的“鼎盛時期”,清廷與孔府、皇帝與衍聖公關係之密切前所未有。而這一時期,也是孔府族權伸張,内部權力紛爭,家族矛盾頻發,孔府與地方、孔府與皇權衝突加劇的時期。輩高位尊,性格剛直,“遇曲阜公事,以祖父體自任”的孔繼汾自然難以置身事外。即使在遭受革職處分之後,依然如此。如乾隆二十二年四月,南巡江浙回鑾駕幸闕里,孔繼汾以候補主事身份參與迎駕。二十九年三月,爲孔氏輕糧恩例事與曲阜知縣交涉。諸如此類,也自然難免惹人妒忌或非議,甚至觸及朝廷忌諱。梁同書曾言,孔繼汾“性亢直,居鄉往往不諧於衆,會徐太夫人葬事及所著《孔氏家儀》,兩扞文網,多齮齕之者,禍幾不測”。其悲劇命運令人浩嘆!
二
孔繼汾才華橫溢,命運坎坷,但他勤於著述,“嘗手校經史,刊板爲家塾讀本,字畫皆本《説文》,識者珍之”,尤其是在闕里文獻的蒐集和家族禮義的考證方面着力頗多。其所撰次,計有《闕里文獻考》一百卷、《闕里儀注》附《劻儀糾謬集》三卷、《孔氏家儀》十四卷、《家儀答問》四卷、《樂舞全譜》二卷、《喪祭儀節》一册、《行餘诗草》二卷,與侄廣柞共録《嫡系小譜》十卷。又編次乾隆甲子《孔子世家譜》二十二卷,校刻《文獻通考序》一卷,輯《文廟禮器圖式》一卷。此外,尚有《四書補音》《三禮名物》《歷代編年》《刑考》《地志》等書。
孔繼汾之所以做出這樣的成績,是因爲他對此富有濃厚的興趣,怀抱極大的熱忱。幼年時期的孔繼汾就留心典則,“幼年入廟,向族中諸長者考詢名物,究厥本原,……如是者閲有年矣。”“故所遇殘編脱簡金石斷爛之文,莫不掇拾摩娑,手自著録。復稽之故家遺老,以證辨所聞,而益恢擴其所未見。雜有所得,記而藏之”。在京爲官期間,又“時與當世名公卿上下其議論,更得質叩典墳,習熟掌故。公餘無事,恒以書簏自隨”。辛勤搜求與持久努力,使得孔繼汾“諳悉歷朝掌故、廟廷典禮及一切金石圖象,前言往行,莫不統會其源流”,爲其撰著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孔繼汾後以文字係獄,其已刊書籍五種,除《闕里文獻考》曾經衍聖公恭呈御覽得以保全外,其餘諸書多遭查繳毀禁。而恰恰是這部《闕里文獻考》,凝聚了孔繼汾最多的時間和心力,生平著作也以此價值爲最高。
《闕里文獻考》之撰著,始於乾隆十年(1745)。這一年,孔繼汾參與編次的《孔子世家譜》大修告竣,其侄廣柞請修志書以光祖德,弱冠之年的孔繼汾謙曰:“志與史相表裏,非下識所可及。若網羅放佚,以備修志者之采擇,則固宿願也。”遂“出篋中所藏,始事排纂”。其後,孔繼汾入京爲官,又隨軍籌餉,事務繁雜,編録之事再經作輟。時至乾隆二十一年落職家居,孔繼汾以“變化氣質,惟在讀書”自警,乃整理未成之舊稿,“更翦蕪穢,刊謬誤,益以邇年恭遇諸盛典,勒爲一書,名曰《闕里文獻考》”,於乾隆二十六年(1761)秋撰成,前後歷時十六年之久。
孔繼汾何以志於撰著這樣一部書?他自言:“懼闕里文獻之尠徵而作也。”記載孔子家族歷史和闕里故實,考諸舊籍,前有《孔叢子》《連叢子》,後有《東家雜記》《孔氏祖庭廣記》《孔氏實録》《孔庭纂要》《素王事紀》《孔門僉載》《孔子世家譜》諸書。然自《連叢》之後千餘年間,述者罕聞,一直到南宋,始有孔傳“纂其軼事,綴所舊聞”,撰成《東家雜記》。因舊迹多存,事皆目睹,故其所記載特爲簡核。金孔元措將孔宗翰所編《孔氏家譜》、孔傳所撰《孔氏祖庭雜記》合二爲一,“博採詳考,正其誤、補其闕,増益纂集”,成《孔氏祖庭廣記》十二卷,分二十六門類,共記八百四十事,則又有蕪雜之病。明弘治年間,提學副使陳鎬纂述歷代追崇聖賢之典,及林廟古迹與夫舊事遺文,著成《闕里志》十三卷,綱舉目張,事迹粗備,然考據失精,去取無當,其後屢有續輯,“皆因是成書而附益之,增至二十四卷,是所謂闕里舊《志》者也”。但止綴述恩蔭,更雜以簿書文章,於前人紕繆繁漏之失,未加匡正,識者病之。《四庫全書總目》就批評其“編次冗雜,頗無體例。如歷代誥敕、御製文贊,不入追崇恩典志,而另爲提綱。碑記本藝文中一類,乃别增撰述一門,均爲繁複”。康熙二十二年(1683),孔尚任承衍聖公孔毓圻之邀“别纂新《志》,一變舊《志》體例,頗有所增益,而蕪雜傅會,失更過之”,故其書久而不行。其後六十餘年,“崇獎師儒,典禮殷盛”,然“鮮有愛素之士集其事而筆之書者”,將何以備故實、貽來者?孔繼汾遂引以爲己任,撰著是書,用昭示於將來。
《闕里文獻考》略仿馬端臨《文獻通考》體例,正文凡一百卷,卷末一卷,共分十六門,即:世系考十卷,述姓源、孔子年譜、宗子世系;林廟考三卷,述至聖林、至聖廟及啓聖林、書院;祀典考四卷,總述漢唐以來褒崇先聖及諸賢之典、尊禮之制;世爵職官考一卷,禮考四卷、樂考三卷、户田考一卷,分述孔廟奉祀職事、闕里祭儀及釋奠禮樂、林廟户役、祀田沿革;學校考二卷,述闕里建學沿革;城邑山川考一卷,述闕里山川形勝;宗譜考一卷,述孔氏族譜;孔氏著述考一卷、藝文考十卷,述孔氏子孫著述;聖門弟子考一卷、從祀賢儒考三十卷,述孔門弟子及先賢先儒生平事迹;子孫著聞者考二十七卷,述孔氏子孫儁異者生平事迹;敍考一卷,述成書始末及全書内容。卷末附識,專辨舊《志》、新《志》之失。
各門之下,又包括若干細目,如世爵職官考,分衍聖公、翰林院五經博士、太常寺博士、國子監學録、國子監學正、四氏學教授、四氏學學録、聖廟執事官、世襲六品官、孔庭族長、林廟舉事、司樂、奎文閣典籍、屯田管勾、守衛林廟百户、知印、掌書、書寫、奏差、伴官(附奉祀生) 等二十一小目,學校考分徵辟、隋以前科目、進士、舉人、副榜貢生、拔貢生、優貢生、陪祀恩貢生、歲貢生等九小目,藝文考分聖製、碑文、記、序、跋、論、辯、解、考、頌、贊、銘、祭文、賦、辭、詩等十六小目,目下爲具體内容。
孔繼汾曾參與編次《孔子世家譜》,他在各家撰述基礎上,博採經史,廣泛利用孔氏譜牒資料,兼及個人聞見,故其著述體制嚴整,考訂精核,採擇豐富,博而不蕪。《闕里文獻考》書成,衍聖公孔昭焕爲之序,云:“類别門分,薙繁辨誤,言不越六十萬,而二千三百餘年之事燦然大備,……於以成一家言,追蹤二《叢》,實有賴焉”。此書刊行後,爲世所艷稱。《鄭堂讀書記》云:“其間門分類别,芟繁正誤,條理整密,固非從前諸書所及也。”孔憲彝也贊其“紀述恩賚,表揚幽潛,足裨家乘。”《孔子世家譜》更譽爲“繼往開來,功冠千古”。一時學者據爲信史,屢加徵引,史志、邑乘及各家書目多有著録,影響極大。
《闕里文獻考》儘管屬於孔氏家乘文獻,但其意義和價值,决不儘限於孔氏一家。其對孔氏家族人物、世系、譜系源流、林廟沿革、祀典變遷、孔廟禮樂、孔氏著述、從祀賢儒羅列詳盡,内容翔實,在孔氏家族史、儒家學術史、孔廟祭祀制度等研究方面皆具重要價值。
一、孔氏家族史研究方面。孔子以降兩千年來,孔氏家族綿延不衰,備受優渥,奉祠有封,灑掃有户,給賜有田,安富尊榮,地位顯赫。然歷世久遠,傅會傳訛,所在多有。《闕里文獻考》述姓源、梳理宗子世系,辨析史傳、家譜記載之訛舛,信而有徵。又如,孔子後裔之襲封,《闕里志》及家譜載三十代孔渠初襲崇聖侯,北齊文宣帝天保元年改封恭聖侯,後周静帝大象二年又進爵鄒國公;其子孔長孫,後周武帝宣政元年襲封鄒國公。孔繼汾指出,宣政在大象之前,先封其子,后封其父,斷無此理。況且宣政年閒,無鄒國名號,故而長孫襲鄒國公於宣政元年之記載,一定存在錯誤。另《北史·齊文宣本紀》載,天保元年六月辛巳,詔改封崇聖侯孔長爲恭聖侯。孔長,譜内既無其名,其爲“長孫”之誤無疑。最後孔繼汾得出結論:初襲崇聖,改封恭聖,進爵鄒國公者,乃三十一代之孔長孫,非三十代之孔渠。諸如此類,不一而足,孔繼汾已在諸考中擇其大者辯論改正。改而未辨者,於卷末復爲論列,以免以訛傳訛。於此,亦可見孔繼汾考證之細密。
再如,自孔子删述六經垂教萬世,而後代之言六藝者,必折衷於孔氏,故孔氏家學的傳承在孔氏家族史上意義重大且獨居特色。孔繼汾專列《孔氏著述考》一門,仿《隋書·經籍志》體例,分經史子集四部,著録孔氏著作二百三十一部(卷佚者四十七部),共計一千七百七十四卷。其中,經部四十四部,十二部卷佚,餘得三百八十七卷;史部六十一部,二十一部卷佚,餘得七百四十六卷;子部三十八部,六部卷佚,餘得一百六十八卷;集部八十八部,八部卷佚,餘得四百七十三卷。各部下又分若干類目,如經部有《易》《書》《詩》《春秋》《儀禮》《禮記》《孝經》《論語》《四書》《家語》《樂》十一小類,史部有正史、雜史、詔令、故事、職官、雜傳記、譜牒、志八小類。每一小類前爲小序以述源流,後依世次列其著作,著録内容包括:世次、朝代、官職、名字、書名、卷數以及書籍的續輯情況,間加小註,説明該書歷代著録及卷數存佚等問題。相較於歷代正史、邑志中《藝文志》《經籍志》僅録篇目的撰著體例,《著述考》之著録内容無疑更爲豐富而實用。周洪才先生云:“記一家一族著述之豐者,以此爲最。它大可補正史之不足,小可供邑志、家乘之採擷”。顯而易見,這一篇《孔氏著述考》不僅可使我们明了孔氏家学之源流,而且也是探讨孔氏家学的重要依據。
二、孔子、孔門弟子乃至儒家學術史研究方面。孔子之言論行事,散見於六經羣籍。自司馬遷作《史記·孔子世家》,後世言孔子,多以《史記》爲本,而其中實不免有舛錯之處。孔繼汾以《春秋左傳》爲本,參以傳記之確有可據者,訂正了《史記》的序次錯亂之處,並將孔子一生言行事迹,繫之以年,編爲年譜。孔子弟子三千,《史記》曰“受業身通者七十有七人”,《家語·弟子解》云“右七十二弟子,皆升堂入室者”,後世議論紛紜,去取不一。孔繼汾以二書爲據,考得八十人,著其年名、出處之大概。並於《祀典考》中,敍其追崇封爵及從祀配享原委。七十子外,該書還兼及從祀賢儒,自蘧瑗以下至清代陸隴其,“參之前史,采其立身明道之大者,各爲列傳,以類相從”,脈絡清晰,道統昭明,几近於一部儒家學術史。
三、孔廟祭祀制度研究方面。孔子是中國傳統文化的集大成者,繼往開來師表萬世,祭孔在中國有源遠流長的歷史。作爲一種國家祀典,祭孔體現着儒家道統與王朝治統的密切關係,極富象徵意義。《闕里文獻考》詳細記載了孔廟祭祀的源起、沿革,孔子及弟子封謚、章服變化,配享之制,歷代帝王幸魯之典、遣官祭告之典、詣學之典,奉祀之世爵職官等諸多内容,史迹翔實,綫索清晰,可以稱得上是西漢以至清初的一部簡明孔廟祭祀史。
孔廟祭祀最主要的形式是釋奠。隨着祭孔的日益常規化,釋奠禮也漸趨制度化。《闕里文獻考》稽諸典籍,徵之往古,驗之當時,對釋奠禮樂作了詳細記載和考證。主要包括如下幾個方面:一是闕里儀註,計有皇帝親祭及遣官祭告儀、四仲釋奠儀、月朔釋菜儀、歲時常祭儀、月朢行香儀、告祭儀、祭中興祖儀、書院釋奠儀、春秋掃墓儀等九種,並將清代以前釋奠舊儀備列於篇,用資考覈。二是祭品,如孔子、四配、十哲、兩廡賢儒的祭品規格、數量。三是祭器,如祭器等級、形制、陳設。四是樂章,包括國學釋奠樂章、闕里釋奠樂章。五是樂譜、樂舞。六是樂器,包括歷代樂器之數及古今之形制。此外,還有與祭祀有關的碑文、頌贊、祭文等等,其記載可謂巨細靡遺,不啻爲孔廟祭祀制度研究的“數據庫”。
當然,《闕里文獻考》也存在着一些不足。比如,在孔子生卒年代的考證上,“恪守舊聞,未加訂證”。史實記載存在個别疏失,如《漢書·成帝紀》封孔吉爲殷紹嘉侯,時在綏和元年二月癸丑,《闕里文獻考》誤爲正月;《宋史·禮志》載,宋仁宗景祐二年詔以孔子四十六世孫北海尉宗愿爲國子監主簿,襲封文宣公,《闕里文獻考》誤爲寶元二年;孔尚任字聘之,號東塘,别號岸堂,有《岸堂文集》六卷,《闕里文獻考》誤爲《岸塘文集》。此外,在孔氏著述方面著録也時有漏失。較之全書而言,些些疏漏,只是白璧微瑕,小疵不足以妨大美也。
《闕里文獻考》是孔繼汾的代表作,後出轉精,超邁前賢,允爲闕里文獻之翹楚。雖經影印,一而再三,時至今日,仍無一整理本,不能不説是一大缺憾。在下不揣谫陋,將原書點校出版,以廣其傳。
三
《闕里文獻考》版本,傳世主要有乾隆二十七年(1762)孔氏家刻本與光緒十七年(1891)湘陰李氏刻本。乾隆本半頁13行,行26字,注文小字雙行39字,黑口,左右雙邊,雙黑魚尾。版心記題名、卷數及小題簡稱,下魚尾記當卷頁碼。通過對乾隆諸本的比勘,可以發現,《續修四庫全書》影印北京大學藏本(簡稱北大本)當屬該版的較早印本,《山東文獻集成》影印孔氏刻本(簡稱集成本)與北大本應是同一印本。曲阜師範大學圖書館藏本(簡稱曲阜本)爲該版的較晚印本,1989年山東友誼書社《孔子文化大全》曾影印此本。四川大學《儒藏》本的祖本當與曲阜本爲同一印本,惟卷九十九“五十七代孔諗”條載其女孔媛事迹云,媛適王綸,未逾年,王綸没,“女袖綸所讀書,自縊死”,“縊”訛作“綸”。因曲阜本刷印較晚,對早印本已做挖改補正,文字訛誤較少,故本次整理,以曲阜本爲底本,以北大本、集成本爲參校本。以下對點校工作略作説明。
一、原書雙行夾注文字,現一律采用單行小字形式,以示區别。原書段落文字較長者,根據文義酌情分段,以便閱讀。
二、原書之簡體、俗體、異體字,一般徑改正體。
三、原書確爲衍文或誤刻之字,加( )號排小字,並於其後改出正字,加[ ]號標明。
四、原書避諱字,如邱(丘)、元(玄)、蔭(胤)、弘(缺末筆)之類,徑改,不出校。孔子名諱,原書用“□先聖諱”表示,今悉改爲“丘”。清乾隆帝父祖之名諱,原書“□廟諱”表示,今改爲“玄”或“胤”。孔氏人名行輩用字,如宏(弘)、衍(胤),因沿用已久,習以爲常,亦不再回改,以免淆亂。
五、孔氏引書繁博,點校時盡可能復查原文文獻,對文字錯訛、脱漏(個别不致影響文意的詞句除外)之處,出校説明,餘則概仍其舊。
六、原書有卷首目録一篇,今依據實際情況編一總目録置於書前,以利翻检。
七、本書將闕里文獻考提要、闕里文獻考跋、孔繼汾自撰墓志銘、序跋、詩詞等輯附於後,以供讀者參考。
整理過程中,曾向曲阜師範大學駱承烈教授、黃懷信教授,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顏炳罡教授、王承略教授,孔子研究院楊朝明院長、王鈞林教授、丁鼎教授等先生請益,諸位師長的期勉和指導,讓我時時感念在心。在版本鑒别、選擇方面,曲阜師範大學文學院陳錦春先生提供了諸多幫助。曲阜師範大學孔子文化研究院院長馬士遠教授、歷史文化學院院長成積春教授、中華禮樂文明研究所所長宋立林教授對本書給予了出版經費支持,謹致真誠謝意。
上海古籍出版社責編陳麗娟女士爲本書出版付出了許多辛勤勞動,其嚴謹態度、專業能力、敬業精神尤爲筆者所感佩。研究生徐國峰、鄭雯心、劉璐、周皎、劉亞東、彭曉麗等諸位同學,在文字録入和校對方面做了大量工作,在此一併表示感謝。
在本書出版之際,承蒙恩師駱承烈先生題寫書名,不勝歡欣,衷心致謝。點校者才疏學淺,標點校勘舛誤之處,敬請方家不吝賜正。
周海生
二○一九年二月於曲阜師範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