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韩茂莉 历史地理学研究
不是清明节的日子
——悼念孔源
文| 韩茂莉
11月,这不是清明节的日子,孔源突然和我们,和这个世界诀别了。
突然,让我不及反应,不及思考,甚至恍惚中还没有明白这是真的。泪水中触动我们的那个群,10月14日那天,孔源邀请大家去斋堂徒步的消息,仍然还在醒目的位置,那是我最后一次回应孔源的微信,至今天整一个月。
没有招收研究生资格已经两三年了,尽管课还在上,学生依然很多,但属于自己的那些研究生数目永远停留几年前。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觉得自己像一只老母鸡,眼睛总在盯着属于自己的那些小鸡,尽管从不打扰他们的生活、他们的工作,心中却不断数着,他们的曾经,他们的现在,他们的存在始终是回忆中美好的一幕。
每个学生的初识,都没有忘记。孔源走进我那间拥挤的办公室3344,也是这样一个季节。后来我知道孔源并不善于表达,但那天却让我认识了一位出色的年轻人。我们没谈他的专业外国语,没谈历史地理,无意中聊起了哈萨克民族,让我吃惊的是,孔源对哈萨克民族的历史,尤其语言有精深的认识。其实,那一天我就意识到,孔源不仅仅是在读硕士的学生,那时或许更早就是一位思想敏锐、知识广博的年轻学者。
孔源的学识都在脑子里,并不善于表达,但吐出的那几个字却拥有分量。那年,孔源要去俄罗斯圣彼得堡大学交流,我希望他顺便看看能否找到春小麦起源的记载,那一刻的孔源还是惯常的表情,圆圆的脸,沉沉的目光,“那里是蛮族”。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只留下这五个字,此后再没有任何讨论,他明白我懂了他的意思,我也清楚他说的是什么。北京大学120周年纪念文集《精神的魅力》邀请我写点什么,我的那篇《北大的先生和学生》提到了孔源,提到了这五个字。我以往认定大面积种植春小麦的俄罗斯,一定应是春小麦的起源地,怎么就忽略了那里被称为蛮族,这意味着文明进程起步很晚,不可能存在早期农业驯化现象,这样一个重要的环节呢。尽管,我从来就认为,很多时候学生是我们的老师,但在我熟悉的领域,改变已有认识的却不多,孔源就在其中。我时常提起这件事,上周课堂仍然讲起这五个字的故事。
孔源不爱说话,却是善良而心细的孩子,不知从哪一天,他觉得来到我们这个团队,是件高兴的事,也希望给大家带来快乐。那些年他看见我那么热衷搜集几十年前俄罗斯的美术印刷品,悄悄地找来一些当年的政治漫画还有各地民族服饰图片,拿来那些图片时,因为路上走得急,脸红红的,话仍然不多,眼睛像做了好事的小朋友,期待鼓励。后来孔源从俄罗斯带给我一幅油画,真正的油画,那是诺夫哥罗德的教堂,白色的穹顶,满地金黄,也是一个秋季,画面带着俄罗斯特有的淡淡忧伤,一直摆在我家里。
孔源喜欢民歌,尤其蒙古族的歌曲,一旦唱起歌人似乎变了,不再少言寡语,且热情奔放。记得那些年孔源常打来电话,“我给老师唱个歌吧”。于是一首、两首纯正的蒙古语歌曲,从手机中传来。孔源也会唱内蒙一带的爬山调,甚至还知道那些年呼市一带传说的“名人”二虎蛋之类,他是生长在北京的孩子,太不可思议。也正是这样爱好的原因,他的一个朋友圈,专门研究民族文化。
孔源毕业了,我参加过他在首师大组织的学术讨论,也知道在新的环境,有几位好朋友。但是他还是希望,我们能聚聚,这些年太忙,几乎没有再聚的日子。2020年春天,孔源带给我一大盒口罩,学校进不来,我们相会在东门口,仍然话不多,仍然急匆匆,“老师保重”,就这几个字,那些口罩今天还没用完。今年春天我在首师大上课,没有告诉孔源,但他知道了,每周开车送我过去,几乎所有进门手续、考试手续、录成绩等等一切,都是孔源在操作。于是一个陌生的地方,有了不陌生的孔源。
往事并不久远,一位有性格,有才华,充满正义感的孩子,定格在这个秋天。“人时已尽,人世很长”,这是顾城诗中的话语。走了的像一颗流星,耀眼而短促,留下是永久的回忆。我知道一切都已成为过去,不会再有3344办公室急匆匆进来,又急匆匆离去的孔源,也不会再有每年八月十五前孔源寄来的月饼,更不会有手机传来的歌声。
我心里数着的小鸡,又少了一个。
2021年11月14日于二教创业中心
原文转自公众号:历史地理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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