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编者按:王汎森教授以〈一些心得、一些反省〉為題演講,他表示平生寫過的文章中,被最多人知道的卻是2005年應當時花師之邀的演講:〈如果讓我重做一次研究生〉(詳細內文網路上很多,不妨找來看)。本次的演講,主要希望能夠將勉勵自己的一些想法跟大家分享,他表示並不代表這些他都能夠輕易做到,他也只能做到他所說的十分之三、十分之四,倘若大家都能夠做到十分之七,那肯定會比他更有成就。
一、研究學問的快樂與痛苦
我是台大歷史系、台大歷史研究所畢業的,後來碩論很幸運的出版,在當時被中研院看中,後來就進入了中研院服務。這在當時是很少的例子,曾經中研院錄取了很多碩士畢業、甚至是學士畢業的人進來,當然這也只有人文學科才有可能,好比今天的英國,依然認為大學畢業就可以大抵看出一個人的程度。但我那時,或許是受到美國學風的影響,大都認為一定要有博士才能夠進中研院,所以我可以說是非常幸運的。後來去了普林斯頓,留職留薪待了五年,又回到中研院服務,直到現在。我研究的重點大抵是明清、十五世紀的一些文化、思想。
甚麼時候我們研究學問是最快樂的?那就是當我們發現一個問題,而自己又剛剛好略有所得,也就是你有一點點想法、心得,對這個問題有若干美好的想像,手頭邊又有若干的材料的時候,這時候是做學問最快樂的時候。
有幾件事情,是我覺得是做研究最痛苦的時候。第一就是校對,尤其是完成一篇文章,然後要重讀,並且不斷更改的時候。我在台大的時候,有位老師的名言是:「時間永遠是不夠的」,這句話當我年紀越長,我越有體會。我這個人不怕讀書,不怕寫論文,但我最怕的就是校對,首先它需要很多的時間,加上我這個人有壞毛病,看到不對的地方就會更改,甚至有一本書放了十年才出版,原因就是因為我太怕校對。但是我有兩個方法來解決他,第一就是要限定自己在一個時間內把事情完成,好比我,我每個禮拜會有一到兩次會限定自己晚上九點到凌晨三點,一定要把文章完成,讓時間成為你的壓力,讓你能夠總是在限定時間中完成事情。我以前在哈佛大學讀書,認識了各式各樣的人,一大推很聰明的學生匯集在此,但是有超過一半妳過陣子就看不見他們了,為什麼?因為他們沒有辦法按時繳交學期作業,這是很重要的事情,有一次,跟一位同學一起去逛超級市場,遇到了她的導師,老師跟他說:「許個願,告訴我你甚麼時候把積欠我一年的報告交出來」。這是第一個,在決定時間把事情完成。第二痛苦就是書寫障礙,有的人很會讀書,很會做研究,但她做完研究之後就會覺得,這有點複雜,不會寫出來。事實上,這也是有解決方法的,一就是你不要急,不要邊看書邊寫,我知道在座各位跟我很不一樣,你們都是用電腦寫文章,我還是在用筆寫的人。我知道很多人都拿著一大堆書,邊看邊寫,我做不來,我覺得那樣也不是很好。論文他是一個有機體,他像是一個生物,你必須讓它自然、協調,互相論證,解決的方法有兩個,一個就是每一天一段一段寫,永遠不要一口氣寫完,這樣你會發現文章有條理,而且不會內容跑掉。第二就是花時間去「呈現」,這是跟自然科學很不一樣的地方,他們都是數據,很簡單的就可以呈現。但我們不同,英文的論文如果你用詞稍一有問題,人家立即給你退稿,除非你的文章非常非常的特別。我希望大家能夠用60%的時間做研究,但用40%的時間寫東西,而不像有些人只用10%。
二、寫論文時要做的事情
第一,有創造性的壓力。這個壓力不可以太大,大到讓你無法正常工作、思考;這個壓力也不可以太小,小到讓你沒有感覺,所以我說這是創造性的壓力。
第二,要有責任感以及罪惡感。你對自己的進度、學問、論文,當你怠惰了,當你沒有以往那麼專注了,要有罪惡感,督促你回到軌道上,而對你所處理的事務也要有責任感。
第三,有意義的問題。這是最重要的,我以前台大的老師曾經說過,寫一個沒有意義的問題,與寫一個有意義的問題,所花費的時間是差不多的,頂多有意義的問題多花費幾成的時間。有意義的問題,才可以使你做學問,做得有興趣,而一個真正有意義的問題,它的特色就是「與其他學科相通」,好的問題就好像一個房間,它裡面有好幾扇窗能夠互通其他學問,往往其他的學科一個念頭,或者一種新的說法,總是能夠互相在某種程度上相通,這就是一個有意義的問題。
第四,材料要適當的集中。以前在讀書的時候,有一位同學,現在姑隱其名,他現在任教於台北的某大學。他碩士論文選了一個題目,很有意義,題目我記得沒錯的話,是魏晉南北朝某個時期北人南來還是南人北來的問題,這個問題很有意義,可以探討南北文化交流。但是史料何其多,而且分散得太大,搞得他晚上睡覺的時候,夢到一個人跟他說,我也是北方南來的,你別忘記我了。這就是材料必須相對集中的意義,這才不會讓你花了80%,甚至更多的時間找資料,把你搞得半死。
第五,別把目光停留在材料上。現在資訊很方便,以前我們要翻檔案,花二十年,但現在花幾秒就可以找到一大堆資料,尤其一大堆漢籍電子資料庫,簡直是太方便了。但是,千萬別停留在材料上,你必須將視角拉高,想想這些材料代表甚麼?而非一股腦地鑽進去研究「裏頭」的東西。
第六,隨時注意新領域。投入新領域通常都比較容易獲得成就,我們看諾貝爾獎的得主,大部分都是開創一個領域的人,而後來加入這個領域,並且順利解決問題的人卻沒有那麼受到重視。因此,隨時注意新領域是很重要的,但是也千萬要注意它是不是已經很「擁擠」了。有的學問在國外都已經發展很久了,你又突然投身進去,實際上收穫並不會太大。
第七,問題要分多個層次看。我是歷史學家,我們都是在解釋歷史現象,在解釋歷史現象的時候,要儘量多分好幾個層次看,但也不能太多,太多就會搞得複雜且也沒有太大的意義。
第八,形成清楚的論證。當你著手撰寫論文,要形成清楚的論證,最好是對整個題目有整體的看法,然後再開始寫,別太仰賴資料庫以及一大堆資料,要儘量有自己的想法。
第九,寫的時候就要有出版的決心。這並不是說每個人都一定能夠出版,而是希望大家在寫論文的時候都能夠抱著一顆出版的心,只有這樣,才能夠讓你的決心夠充分,認真把事情做好。
第十,研究、讀書、著述是三回事。我在中研院看到一些人,一輩子就是看書,而且是每天看,但卻很少著述,有時候去中研院餐廳吃飯,遇到他總會問說,最近有甚麼好書可以看?他會丟個幾本書給我,我再去找找。你說他有學問嗎?有,這就是西方說的移動式的倉儲、百科全書,我要告訴各位,研究、讀書、著述三者是不同的東西,但是三位一體,沒有一個可以偏廢。
第十一,思而不學則殆,學而不思則罔。
三、寫論文時應避免做的事
第一,避免眼高手低。中國近代人物裡面,有一位叫做黃侃的學者。他認為當時的學者都不如他,甚麼胡適、傅斯年,他認為人應該要把大體、細節都掌握清楚了,然後再開始寫東西。他花了一輩子的時間「讀書」,直到他五十歲的時候,他說:「韋編三絕今知命,黃絹初成好著書」,沒想到同年就去世,這就是眼高手低的一個例子,人空有學問,但沒有作品,評價就會不高。
第二,要克服心理障礙。例如前面提到的寫作障礙。
第三,別一直做準備。不要老是花時間看資料、找資料,然後一直打轉,一事無成。我以前在台大的老師(姚崇吾)有一句名言:「騎馬要騎在馬背上,游泳要跳到水裡」,意思就是說想到就要去做!
第四,要知道在哪裡捨棄。我以前在哈佛讀書,最聰明的就是一位荷蘭同學,每個教授都誇他多好多好,對哪個領域多專精這樣。但是後來她寫出來的博論,卻是最差的。為什麼?因為她太了解每個東西了,所以她太注重細節,總是要計較A,又從A追到B,B到C,C到D,他的論文到最後成為一種片段問題的總集合。寫論文要能夠掌握大概,解決一個核心的問題,別拘泥在很多小地方,所以說要知道在哪裡捨棄。
第五,事情的發展與歷史研究是相反的。歷史事件的發生是A>B>C>D,但是歷史研究卻是相反的D>C>B>A,在這種過程裡面,我們往往忽略很多事情。好比近代台灣,戒嚴時期黨外最有名的人士黃信介,哪是黃信介?當時最紅的是康寧祥,多少大學生翹課去聽他的政見發表會,可以說是萬人空巷,它代表了當時溫和改革派的主流,後來黃信介這些人成功了,因此得以留名。現在每個人在寫的時候,就寫黃信介,康寧祥被遺忘了,但是歷史不是回去到著扣,過度簡單的解釋,我們常常因為這樣而把許多論點搞錯。
四、學術研究的精神氣質:性格與學術
甚麼是氣質,這跟做學問有甚麼關係,最重要的就是量材適性,了解自己的才性。中國有一部書叫做《世說新語》,裡面花了很多時間來談論人的才性,以前我不懂,後來我漸漸懂了。就是說人人有適合的地方,好比司馬光,被同時代的邵雍說只是一個資質平凡的人,沒有辦法做哲學性的思辨工作,但他卻編了《資治通鑑》,直到今天我們都還在讀,我想五百年後、一千年後的人也會繼續讀資治通鑑。但又有多少人懂邵雍的哲學呢?並不是說那不好,而是要告訴大家,每個人都有自己適合的才,你要找到並且去發揮他,任何人都可留名,在這個程度上,可以說智商沒有太大的意義了。又好比清代阮元的《十三經注疏》,他們都不是我們說頂聰明,領時代風騷的人,但他們做這種工作卻也可以流芳百世,直到今天我們都還需要使用。因此,了解自己的才性之後,我要告訴大家,要做切實的學問,不要趕時髦,這樣才可以長遠。
此外,尋覓、困惑、挫折是研究過程中不可少的環節,還要研究社群的塑造,等等。受限於時間,我們跳過幾個,簡單談一下來結束這次的演講。首先我在綱要裡面提到「懶散空間」,這是很重要的,我在哈佛的時候發現,一個好的學術環境都必須讓人能夠適當的「放鬆」,而且能夠讓人跟人互相討論,這是很重要的事情。台灣的學術環境就是太緊了,壓迫得人們很有壓力。第二個要談的就是天才是成群而來的,詳細可以去找中國一個期刊叫做《南方周末》(尚未查證),裡面有提到,西方做學問是大家一起做的事,故一群人把一個人頂上去。
最後,我要跟大家分享我的反省。那就是一張紙片不可少,一張卷宗不可少,你隨時想到甚麼,都把他記下來,因為想法都是稍縱即逝的。然後要有膽量,像我做學問就是太保守,另外英文要好,最好是多學好幾種語言,然後要多跟人討論,多參加研討學術會,但不要參加太多,做太多的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