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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布洛赫 | 史学的不确定性
2019-01-18 11:34 马克·布洛赫  新史学编辑部新史学1902   (阅读: )

马克·布洛赫著张和声译:《历史学家的技艺》,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1月版,本文为该书导言之一。

我们的前辈,如19世纪最后十年的人,甚至包括20世纪初的那一代人,似乎已完全沉溺于孔德的自然科学概念。这种迷人的先验图式侵袭了思想每一个领域,人们似乎以为,如果最后不能通过直接的、雄辩的证明,达到以至高而普遍的规律为形式的十分确切的公式,就算不上真正的学科。这在当时几乎是毫无异议的看法,而当这种观念应用于历史研究时,就因个别的史学家气质形成了两大对立的学派。

一派认为将实证主义套于历史学是切实可行的,他们力图建立一门与泛科学的理想相吻合的有关人类进化的学科。他们打算把许多明显的人类现实活动排斥在真正的人类科学之外,因为,这类活动在他们看来难以接受理性的解释。他们不无蔑视地将事件或偶发事件称为渣滓,大多数内在的、个人生活的诸多方面也是渣滓。总之,这就是涂尔干创立的学派的立场。(自然,早期的这种刻板原则,在实践中已渐渐有所松动,尽管不情愿,这些人还是明智地服从了事实的压力。)涂尔干学派这种科学化的巨大努力,使我们的历史学获益匪浅,它教会我们分析,使之更为深刻,更善于抓住问题,甚至可以说,使我们的思想更为充实。在此,我是怀着无比的感激和敬意来谈论涂尔干学派的。如果说这种学说在今天已趋于僵化,那也只是任何思想运动在硕果累累之后迟早要付出的代价。

另一学派的研究者则持完全不同的观点。由于无法把史料组织得像自然科学那样章法井然,由于他们早期所受训练的局限,他们对考订资料所需的新知识,以及由此产生的困难和疑问尤其感到棘手,所以,从研究中他们得出虚无而谦卑的道德教训。到回顾总结之时,他们感到自己在为一门学科贡献才华,而现在既不可能对这门学科做出十分肯定的结论,也看不到它在今后会有所进步的希望。他们倾向于把历史学视为一种美的消遣,或是一种有益于心智的健身操,而不是一种真正的科学知识。这派人物曾被称为唯历史的历史学家,具有真正的“历史的”观点。但这种论断有损于历史学,因为它以否定史学发展的可能性来发现史学的本质。就我而言,我宁可在与他们相关的法兰西思想中找出其更明显的象征。

如果我们认可阿纳托尔·法朗士的作品对西尔韦斯特·博纳尔生平所划定的年限,那么,这个人物就反映了所谓的时代错置,他就像中世纪作者所描绘的那种年迈的圣徒,这些作者将自己的时代特色天真地加在笔下的人物身上。博纳尔(如果我们同意这一虚构的人物一度是个有血有肉的人)“真正”生于第一帝国,他属于浪漫主义史学家那一代人,他本来会具有他们那种昂扬充沛的热情,像他们那样对历史“哲学”的前途坚信不疑。法朗士虚构了他的生平,如果略过假设的主人公所处的时代,而在作家生活的时代复活这一角色,我们就可以把他看成是庇护全体历史学家的圣人,传主几乎成为法朗士思想上的同道。他们都堪称地道的工匠,只是有点底气不足。我们可以把他们比喻为醉鬼的孩子,浪漫主义历史学的狂欢滥饮削弱了他们的体质。与实验室里的同事相比,他们自惭形秽,谨小慎微,不敢越雷池一步。连我可敬的老师瑟诺博斯那样思维敏锐的人也曾在无意中说道:“向自己提出问题是有用的,但回答这些问题却是十分危险的。”此言堪称这派人的口号。确实,吹牛大王是不会讲这种话的,但如若当年的物理学家没有显示出更大的勇气,那么物理学的现状又会如何呢?

我们所处的思想氛围已今非昔比,气体动力学、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以及量子力学,已使科学的概念发生深刻的变化,而那些概念在过去曾是人们一致公认的。爱因斯坦等人的理论并没有淡化这些概念,而仅仅使之更富有弹性。他们常以无限的或然性取代确定性,以永恒的相对可测性概念取代绝对的可测性。无数人的思想受到他们的影响(嗨!我也不例外),由于智力或教育的欠缺,像我这类人只能远远地尾随这种伟大的思想,就像光的折射现象一样。因此,我们似乎更有理由认为,即使一门学问不具备欧几里得式的论证或亘古不易的定律,仍无损于其科学的尊严。我们发现,还是将确定性和普遍性视为“度”的问题更为妥当。我们感到,没有必要再把从自然科学那里引进的一成不变的思维模式强加给每一门知识。因为即使在自然科学界,这种模式也不再通行无阻了。我们不知道人的科学前景如何,但我们确知,为了生存,它无疑会与理性的基本规律相一致。它没必要舍弃自身的特色,更没必要因其特色而自惭自卑。

我但愿,职业历史学家,尤其是年轻的一代,能就史学的徘徊和不断的自我反省问题加以深思,他们必定因此而得到训练,通过审慎的选择,理智地确定自己努力的方向。我尤其希望,在年轻一代中有愈来愈多的人能开拓历史学的深度和广度。我们中一些人早就开始酝酿这类设想。假如我的书能对他们有所帮助,我就算没有白费精力,我得承认这也是本书的部分目的。

但是,本书并非完全,也不是主要为同行而写的。我认为,面对着大众的好奇心,应当把史学的不确定性公之于世。史学的不确定性正是史学存在的理由,它使我们的研究不断更新。由于全新的开拓,我们肯定可以理直气壮地声称自己将更执着于历史。只要不懈地努力实现自身价值,史学的不完善性与完美无瑕的成功,同样是富有魅力的。借用贝玑的话来说,一个好农民在播种耕耘时的喜悦并不亚于收获时的欢欣。

这个简短的导言行将结束之时,有必要再表白几句。每一门科学本身,仅代表了知识海洋的一点一滴。我在前面已举例说明,无论你从事什么专业,为了了解和正确评价自己的研究方法,就必须看到它们与其他领域同时代的发展趋势之间的关系。方法论是一种专门的学问,从事研究者被称为哲学家,我可不敢觊觎这一头衔。笔者才疏学浅,这本小册子难免有行文不当和一己之见的地方。我所呈献给读者的,只不过是一位喜欢推敲自己日常工作的手艺人的工作手册,是一位技工的笔记本,他长年摆弄直尺和水准仪,但绝不至于把自己想象成数学家。

文章来源:新史学编辑部新史学1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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