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魂有新旧之分,陶铸国魂自然便有淬厉旧魂与采补新魂之别,由此相应地产生了传承旧魂与重铸新魂问题。20世纪初国人提出了建构国魂的两种基本趋向:一是以历史教育方式而弘扬民族的光荣历史;二是反思国民性格而改造民族精神。
“爱国心与自爱心”是民族精神的核心,故陶铸国魂自然要培养国民之爱国心。而要培养爱国心,必须对国民进行历史教育,让国民了解中华民族的光荣历史,树立民族自信心和自尊自爱心。梁启超指出:“史学者,学问之最博大而最切要者也,国民之明镜也,爱国心之源泉也。”故历史最容易养成国民精神,发扬其爱国心。《民族精神论》强调:“民族精神所由发现者有二:其一曰由历史所发生者也,其二曰由土地所发生者也。”故民族历史是探寻国家兴盛原因并建构民族精神的起点:“民族之精神滥觞于何点乎?曰其历史哉,其历史哉。”(《民族精神论》,《江苏》1903年第7期,第6~7页)正因“历史为国魂之聚心点,国民爱国心之源泉”,故只有结合中国历史传统方能陶铸国魂。为了从中国历史中寻求激励民族情感的思想资源,时人对中国历史进行重新解读,如《中国魂》就以国魂在历史上的变迁为依据,着力从中国历史中发掘固有之国魂。
弘扬中华民族的光荣历史,必然要表彰历史上英雄人物的光荣事迹,直接唤起民众的爱国心,从而达到陶铸国魂之目的。《国魂篇》指出:“国魂之发生也,复有两种:有自民族优性而自然发生者,有自千百志士流血流泪以鼓铸而成者。”民族的优秀品格由英雄志士的光荣事迹来体现,历史上的英雄志士遂成为民族精神的象征(飞生:《国魂篇》,《浙江潮》1903年第1期,第6~7页)。为了“表赞以往之英雄,而开导未来之英雄”,必须赞扬那些为中华国魂而鼓铸之哲人、保护之英杰、流血之国民和伟人的光荣事迹,以唤起民众的爱国心。
对国民进行历史教育,是弘扬中华民族的光荣历史并表彰英雄志士光荣事迹的主要途径。梁启超反复强调历史教育对培育民族认同感和爱国心的重要性,认为其最有效的途径是学校教育和整个社会风气的潜移默化,故主张通过历史教育激发国民对祖国壮丽山河的喜爱之情,激发国人的民族自信心与爱国之心,并将中小学的国史教育视为历史教育之根本。梁氏的见解代表了时人之共识。章太炎将爱国主义比作庄稼,将历史教育视为给庄稼浇水施肥,“不然,徒知主义之可贵,而不知民族之可爱,吾恐其渐就萎黄也”[章太炎:《答铁铮》,《章太炎全集》(四),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71页]。因此,回顾中华民族的悠久历史,歌颂中华民族的灿烂文明,运用中华民族悠久的历史和丰富的文化来激发民族精神,是20世纪初国人建构国魂之基本趋向。
中国民族精神文化中固然有值得传承的精粹,但同时包含有国民心理的阴暗面和国民性格的弱点,正是这些国民性格导致了“国魂”不彰而民族贫弱。故陶铸国魂固然需要弘扬民族的光荣历史而培养爱国心,但同时无法回避国民劣根性问题。这样,站在时代潮流和国际发展大势立场上反思国民性格而改造民族精神,遂成为20世纪初国人建构国魂之重要趋向。
梁启超认识到培养爱国心对陶铸国魂之重要,故为培养民族精神而提出“新民说”,认为“新民为今日中国第一急务”。其“新民之义”同样包括“淬厉其所本有而新之”与“采补其所本无而新之”双重内涵:前者指当继承与弘扬民族精神之精粹,“有宏大高尚完美,厘然异于群族者,吾人当保存之而勿失坠也”。后者指当承认自己民族精神之不足,虚心吸收世界各民族之长处,“博考各国民族所以自立之道,汇择其长者而取之,以补我所未及”(中国之新民:《新民说》,《新民丛报》1902年第1号,第8~9页)。既要反思民族文化,继承国民性格中的优秀品质并加以更新以适应时代需要,更要认清国民性格之缺陷,吸取其他民族优点而加以根本改进。
正是基于“新民说”,梁启超以世界眼光和近代原则对民族特性和国民性格进行反省。一方面,他从中国历史文化传统中提炼出公德、进取、权利、自由、尚武、进步、合群等仍有积极影响的新国民性格,概括出中华民族优秀精神特质,如与柔弱相对的刚猛精神,与奴隶性相对的不畏强暴的反抗精神和重视人格独立的精神,与懒惰相对的刻苦勤劳精神,与巧滑相对的正直精神等,弘扬这些中华民族赖以立足的精神特质并将其视为陶铸国魂之重要途径。另一方面,他着力吸收外来文化的优秀精神与价值观念,以近代新思想淬厉中国旧精神,对国民劣根性进行分析和鞭挞,批评并改造国民性。在他看来,爱国心之薄弱、独立性之脆弱、公共心之缺乏、自治力之欠缺,是中国国民品格的缺点,制约着民族精神的发挥(中国之新民:《论中国国民之品格》,《新民丛报》1903年第27号,第1~8页)。因此,他强调民族精神的发扬必须以国民个性独立为前提,陶铸国魂必须建立在批判和改造国民性基础上。梁启超提出新民说并对国民性格缺陷而作的分析,开启了20世纪初批判国民性的先河,并对此后国人改造国民性问题的讨论产生了深刻影响。
弘扬和表彰民族的光荣历史与批判和改造国民性,是陶铸国魂两种不同趋向,背后存在着世界主义与国粹主义之张力。这种张力,在五四以后逐渐演化为以改造国民性思潮为代表的文化激进主义与恢复中国固有文化为表征的文化保守主义之对峙和冲突。以批判国民性方式陶铸国魂的思路,是否意味着要放弃对民族光荣历史之弘扬?梁启超提出的“国性”论,为协调陶铸国魂方式上存在的张力提供了新思路。他认为,作为立国要素的“国性”乃由“国语、国教、国俗”构成:“凡一国之能立于世界,必有其国民独特之特质。上至道德法律,下至风俗习惯、文学美术,皆有一种独立之精神。祖父传之,子孙继之,然后群乃结,国乃成。斯实民族主义之根柢源泉也。”(中国之新民:《新民说》,《新民丛报》1902年第1号,第8页)此处“国民独特之特质”及“国性”,指此前所谓“国魂”或民族精神;此处“根柢源泉”指构成历史文化认同的历史渊源。国性论的提出,体现了国人对传承民族精神思考之深化:认识到不能简单地抛弃中国文化传统,因为失去国性就失去了凝聚民族情感和民族认同的精神支柱;而民族精神消失必将面临“国性分裂,则国亦随之分裂”处境。但国性并非固定不变的,而是随历史演进嬗变蜕化,“渐淘汰其废淤者而增益其新需者”(梁启超:《国性篇》,《庸言》第1年第1号,第3页)。故中国民族精神必然随着时代更替而新陈代谢,民族文化能够适应时代变迁而发展。这样,承认国性并强调国性随时代而演进,坚守民族文化立场而吸纳世界文化精粹,就有效地协调了世界主义与民族主义之张力。
总之,20世纪初国人对中国民族精神话语的建构,形成了重视历史遗产、继承文化传统、剖析民族性格等基本思路,承认民族精神蕴含于中国历史文化之中并通过民族性格得到反映,但因对国魂认知差异而出现了建构国魂趋向上的分歧:一方主张立足于中国民族文化,着力于文化复旧,以回归传统的方式,通过发掘中国民族文化之精粹并淬厉中国旧魂来建构民族意识和民族认同,为民族建国提供精神资源;另一方则主张立足新的时代潮流和国际大势,着力文化开新,以批判和改造国民性为手段,培养具有良好社会公德和强烈民族国家意识的国民群体,为建构现代国家提供国际资源。20世纪初国人建构国魂趋向上的这两种趋向,到五四以后加剧并产生了激烈冲突,形成了两军对垒的对峙格局:以批判和改造国民性为手段促进民族精神创新性发展的文化激进主义与以回归传统并发扬民族特性为手段实现民族精神创造性转化的文化保守主义之对峙,从而彰显了近代中国民族精神建构之复杂曲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