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路与底线:如何看待史学新思潮
《英国通史》新书发布会
20世纪以来,各种史学新思潮不断涌现、生机勃勃,传统史学研究范式发生重大转向,历史学呈现出百花齐放、纷繁复杂的局面。2017年11月18日,由上海师范大学光启国际学者中心和《探索与争鸣》编辑部共同主办的“六卷本《英国通史》新书发布会暨当代史学主要趋势学术研讨会”在上海师范大学举行。会议邀请了国内世界史专家就当代史学发展主要趋势进行交流。围绕史学新思潮的分析和应对,诸多名家发表了宝贵意见。北京大学钱乘旦教授指出史学必须以坚硬、真实的史料为底线,不宜靠主观臆断做文章;中国人民大学孟广林教授分析政治史研究的新趋势,认为传统研究领域的政治史可以借鉴新思潮开辟学术路径;复旦大学向荣教授对比了英国和中国的史学研究,强调针对民族史和世界史的对立进行破局;南京大学陈晓律教授回顾梳理20世纪西方史学重要学派,指出材料和叙事是史学创新需要把握的尺度。这一讨论表明:如何认识当代史学新思潮,构建中国的历史学话语体系,值得所有史学研究者深思。本刊特刊发这组专题以飨读者。
史学终究是史学——当代史学趋势漫谈
为什么要强调史学终究是史学呢?其实是有原因的。现在到了21世纪,史学还是不是史学,还有没有史学,已经成为一个问题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全球学术界,尤其是历史学界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历史专业的从业者都是能感觉到的。出现了许多新思潮、新理论、新成果,出现了越来越纷繁复杂的局面。在这种情况下,如何看待史学,如何看待我们自己所从事的历史专业呢?这个回避不了的问题,摆在每个史学专业工作者的面前。而且,如何认识历史学,如何理解它、判断它,接受或者不接受新理论,对于整个社会来说,也是一个问题。
二战以来新流派、新方法、新学说、新理论层出不穷,史学研究领域越来越拓展,研究方向越来越复杂。这当然是一个好现象,因为它进一步突破了传统史学的研究范围,进一步摆脱了传统史学的研究方法。所谓传统史学,基本上以政治史为主,加一些外交史、军事史等。在西方这是一个固定模式。这种模式从19世纪下半叶开始出现变化苗头,到20世纪特别是二战以后就更加明显。各种各样的新流派不断涌现,比如说观念史、心态史、民众史学、新政治史、新经济史、新中世纪史,等等。史学写作方法、研究方法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和以前已经有了相当大的区别。在理论方面,也出现了一些和过去极为不同的说法,其中最突出的就是所谓后现代主义、后现代史学,它的冲击力相当大。
面对着大量涌现的新现象、新思潮,我们怎么定位自己?我对有些倾向并不十分认同,比如说“新文化史”。新文化史的代表作,娜塔莉·戴维斯的《马丁·盖尔归来》,书中的事件是人们很早就知道的一个审判案件。过去也有人写过,可是戴维斯用新文化史的理念进行写作,对此做了一个自己的解释。这个解释在我看来,加入了太大的想象空间。如果在历史学研究中加进太多想象,那么历史学是不是仍旧是历史学?大家都承认事实本身,案件审判时有相当不错的记录。问题在于,女主人公为什么接受假马丁,正是在这一点上作者加入了太多的想象,并根据想象进行推理。这是我理解的本书最大特点。可是我们怎么知道女主人公的思想活动和动机呢?女主人公没有留下任何说法,或者说,她的说法不被戴维斯接受,戴维斯有她自己的解释。但这个解释又是从哪里来的?问题就出在这里。最近一段时间历史学界出现一种倾向,对某些事件中的一些情节做推演,通过逻辑推论得出结论,但这样就把历史作为侦探小说来写了。可是你如果真的把历史作为小说来写,历史学和文学还有没有界限?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戴维斯的结论过分建立在推理上,离开了坚实的史料依据。
类似的情况并不少见。比如说心态史,也是最近几十年发展出来的新领域,并且得到广泛传播。心态史给我的感觉是,它所指认的某些事件、情节、人物案例,属于事实,是有依据的。但如果我们根据某些史料记载,就去推导身临其境的人物或人物群体的心理状态(说好听一点是借鉴心理学研究方法),从而进行推论,这种治学方法算不算历史研究、能不能恢复历史的真实,存在相当大的疑问。因为,写小说的人都知道,一个情节可以向多个结果发展,小说家可以选择让结局向不同方向变化。换句话说,同一部小说、同样的情节,可以引导出若干个不同的结局。但写历史却不可能有不同的结局,因为历史的结局是确定的,历史只能依据史料得出结论。用写小说的方法进行历史学研究,在相同的情节和事件中推导出各种结论,这还算不算历史学?
同样的例子还包括在一段时间里很流行的疾病史研究。例如写滑铁卢战役,据说拿破仑在关键时刻正好身体不适,因此被打败了。如果这样去解释滑铁卢战役的结局,那么第一,拿破仑是否身体不适,要依据处方或医生的鉴定,不能仅靠猜测或推论。第二,即便拿破仑关键时刻身体不舒服,就认定其为法军战败的主要原因,这样解释也不尽妥当。诸如此类,一些新的史学流派,共同特点就是脱离史料、主观臆断。
滑铁卢战役
最近还有一个例子很有意思。香港《联合早报》2017年8月刊登尼尔·弗格森的一篇短文,认为世界历史经常是由一些异想天开的突发事件造成的,那就是人类历史的关键时刻。为了证明这个观点,他引用奥地利著名文学家茨威格的《人类星光灿烂时》中的几个故事,说这些就是人类历史的关键时刻,一刹那就改变了整个历史的面貌。他举了几个例子,第一个是1453年君士坦丁堡陷落,按照茨威格的说法,只是因为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小城门碰巧没有上锁,于是土耳其军队就从这个城门如同潮水一般涌进来,所以君士坦丁堡就陷落了。第二个例子是滑铁卢战役,碰巧法军元帅格鲁希恪守成命,普军已经投入战斗,可是他就老老实实地按照命令留在其他地方。拿破仑已经被打败了,格鲁希的军队还没上战场。第三个例子是十月革命,德军参谋本部允许列宁过境返回俄国,以为把他送去后就能将沙俄摧毁,但没想到把德意志帝国也摧毁了。这是茨威格小说中的“人类星光灿烂时”,他写的是小说不是历史。问题出在,大名鼎鼎的历史学家尼尔·弗格森,居然把茨威格小说中的情节作为依据来写文章,以证明他的观点即人类历史是由“星光灿烂”的时刻组成的。以小说为依据写历史,历史学还是不是历史?我特别要强调,弗格森现在红得发紫,中国也出了他的全集,刮起一阵弗格森旋风。
以上种种新思潮,让我思考一系列问题:历史学究竟是什么?历史学有没有边界?史学研究者是不是可以把历史学的所有边界都突破?如果说历史学的所有边界都被突破了,那么历史学还是不是历史学?我认为史学终究是史学。史学是有边界的,这个边界就是严格依照能够得到的、坚硬的、真实的材料。当然,我现在指的坚硬、真实的材料,不完全是兰克所说的官方档案、外交部文件,等等。现在史料的范围很广,包括文字的和非文字的、物质的和非物质的;可是不管怎么说,做史学还是得从史料出发,以史料为依据。虽然现在史料的范围大大扩大了,但如果公开说根本不要史料,只依靠推理和编织故事就可以做历史,这就突破了历史学最基本的底线。因此我讲史学终究是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