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邢福义先生是我国著名语言学家,邓天玉是邢先生2010级的博士生,在邢先生身边学习了17年。在4月23日世界读书日来临之际,谨以此文重温大师的读书精髓。
第一次指点:少听课,多读书
2007年我考回华师,攻读硕士时,其实,我不怎么读书,我几乎全部的时间都用来“听课”,我当时的想法是“听的越多,就学得越多”。每天从早到晚,都被“听课”排得满满的。我每天疲于奔命地奔波于各个教室,辗转于各个教学楼。
一天下午的5点半,我刚“蹭”完本科生的“语言逻辑”课,正走在文学院的门口处,发现邢老师也站在门口,他手里拿着一个大信封,好像在焦急地等人,他一会儿看看手里的文件,一会儿看看下课的学生,于是,我就主动走上前,询问邢老师,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邢老师笑着回答,他在等吴振国老师,有个重要的文件要给他。在陪邢老师等吴老师时,邢老师好奇地问我,我背着大书包要干什么去?我忙解释说,我才听完课。邢老师又问我今天学了些什么?我立马拿出我的课程表,告诉他,我今天上午12节学了什么课,34节学了什么课,下午56节学了什么课,78节刚刚听完语言逻辑课,晚上910节又准备去听什么课。
等我说完,邢老师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一心沉迷于听课的学生,是没有前途的。”“有前途的学生,是有个人思考的 。”他建议我以后“少听课,多读书。”我心想,“听课不也是学习吗?为什么要少听课,多读书?”我带着诸多的不解,离开了。
后来,在一天天地“蹭”课中,我渐渐地发现我的时间利用率很低,两节课听下来,我只收获老师讲的一两节内容,可是如果两节课拿来自学、读书,我就可以收获一两章的内容。学习一门课程,我要连续听一个学期才学完,但如果我自学的话,我一个月就可以学完。
当时的我,已经在高校工作了6年,已经具备了一定的自学能力,“知识性”讲解的课,真的,正如邢老师所说,没必要去听了,我完全可以自学。就这样,研二时,我调整了自己的学习方式,对于“研讨型”的课程,我还是坚持去听,更多的是,我挤出大量的时间来自学,来读书。我有时一周读一本,有时两周读一本,一个学期下来,我读了一二十本书,比听课学到的多得多。
在语言所,邢老师常说:“研究生研究生,自己研究自己升”。邢老师经常鼓励研究生自主学习,主动研究问题,自己去发现问题,老师只是“导师”。他说,读研究生不在于天天去听课,重要的是研究,研究生的任务就是研究。
第二次指点:不仅要多读书,还要会读书
2010年,我考上邢老师的博士,有天我从图书馆借出了许多本书,在回宿舍的路上,恰巧碰到邢老师在散步。邢老师看我像个“骆驼”,背包里鼓鼓地装着书,手袋里满满地提着书,他一脸严肃地问我:“你怎么一次借这么多书,这一次看得完吗?”
见我不回答,他继续说,“读书是要讲章法的。” “人的时间和精力是有限的。不仅要多读书,还要会读书。”“对于特别好的文章,你要认真看,反复看,看一遍还不行,要仔仔细细,来来回回地看。”“对于一般的文章,你大可不必借出来,你直接就在图书馆里看,最好站在书架那里看,一目十行地浏览一下目录,明白作者的大意就足够了,如果将来要研究这个相关的问题,你再回头找来看也不迟。
邢老师的这一番“教诲”,又让我“上台阶”了。不仅要多读书,还有会读书。我至今都铭记在心。
2016年,我跟随湖北卫视摄制组拍摄“荆楚社科名家——邢老师专题片”,在北京语言大学党委书记办公室采访李宇明师兄时,李老师告诉我们,他1981年跟随邢老师攻读硕士时,就听华师图书馆里的老师说过,邢老师特别爱读书,曾把华师图书馆馆藏的现当代文学作品读了个遍。图书馆那借书卡片上,都密密麻麻地写着邢老师的名字和借书的日期。在邢老师的家里,邢老师也订阅了上十种杂志,像《小说月报》《小说选刊》《十月》《花城》《长江》《芙蓉》等等,杂志上面圈圈点点,杂志的最后面,常有各种提示。凡是邢老师看过的杂志,其他人是不能动的。为什么?因为邢老师要从这些文学作品里去了解现当代的社会生活,更重要的是从里面寻找例句。我们现在看邢老师的论文,就会发现,邢老师的论文里有大量贴切、生动、新鲜的例句,这些例句都来自于邢老师数十年坚持的“广泛阅读”。
在采访澳门大学文学院院长徐杰师兄时,徐老师说,1981年,他和李宇明老师、萧国政老师,他们三人考上了邢老师的硕士,1982年,邢老师来给他们三人上课,当时邢老师基本上是空着手来的,过了一会儿,邢老师从口袋里掏出三张皱巴巴的复印纸,好像是从《人民文学》刊物上随便复印下来的,三张纸给了他们三个人,一人一份,干什么?要他们拿回去认真看,要看半年。他们当时觉得特别困惑,这不就是一页小说嘛?有啥好看的?每个字又不是不认识,也没啥好玩的故事,更没有什么高深的理论。但邢老师却执意要他们拿回去认真看,并且一定要看出名堂来。于是,他们三人,走也看,坐也看,睡也看,天天都在看,半年就看这一页纸,看这一页纸上的每个句子,能不能变个花样?为什么能这样变,却不能那样变?每个句子,方言怎么说?古汉语怎么说?外语怎么说?看着看着,问题就看出来了,研究的题目就找到了。徐老师就发现了这么一句话“你都喜欢吃什么?”这个句子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但这个句子中“都”却怪怪的。一般句子“爸爸妈妈都喜欢吃”里面的“都”指前面,爸爸妈妈是复数,而“你都喜欢吃什么”中的“都”指后面,你是人称单数。慢慢地,徐老师越看越开心,越看收获越大,发现越多。于是,他就写了篇关于“都”的论文,1985年《汉语学习》第1期,就发表了徐老师的这篇处女作。时间过去三十多年了,徐老师至今都说,邢老师这种“把一页小说读半年”精读式的教育,让他受益极大,让他养成了从平凡的现象中发现不平凡的道理。
在采访广州大学党委书记屈哨兵师兄时,屈师兄告诉我们,他跟随邢老师读硕士时,也接受过“把一页小说读半年”的精读训练,邢老师也曾让他去“一页小说”上找题目,他呆在宿舍里,半年时间,白天黑夜地一个字一个字地推敲,一个词语一个词语地琢磨,一个句子一个句子地分析,终于,他最后在这页纸上找到了他的研究论题——《“由于”句的语义偏向》,2002年《中国语文》第1期发表了他的论文。令人意外的是,邢老师在屈师兄“由于”的基础上又进一步对“由于”进行了讨论,发表在同年《中国语文》第4期上。屈老师说,邢老师这种“把一页小说读半年”的精读式训练,让他学会了做研究。他硕博都是跟着邢老师读的,他很感谢邢老师的教导,邢老师平等对待学术问题的科学态度和求真务实的科学精神,令他终生难忘。
通过师兄们的讲述,我终于明白了,邢老师所说的“读书要讲究章法”的内涵,就是要“泛读”和“精读”相结合,即既要坚持“ 把现当代文学作品读个遍”的泛读,也要坚持“把一页小说读半年”的精读,既要有读书的广度,也要有读书的深度。
第三次指点:读别人的书就是为了写自己的书
读博一时,我系统地精读了邢老师的6本专著,每一篇文章,我都反反复复地看,不仅看文章的表面、正面和一行行文字,还看文章的背面、反面和字里行间隐藏的奥秘。在精读过程中,我常常被邢老师精辟的理论,精细的分析,精致的表达所折服,常常读着读着,情不自禁地拍案叫绝、赞叹不已。
元旦前夕,在语言所邢老师办公室,我向邢老师详细汇报了“近期读书情况”后,邢老师对我说,读别人的书是为了写自己的书。你读了这么多书,你写了多少个字?邢老师这一问,我哑口无言。这半年我只读书,一个字都没写啊!邢老师见我半天不回答,接着又说:“读书是为了创造。”“你每天读书后要思考,关上书后要能提出自己的主见。”“读书就是要不断地推陈出新,就是要不断地“否定—超越—再否定—再超越”。那天,邢老师开始给我布置新任务了——“每天写一千字”。
2011年3月3日,邢老师给华师学子做了一场题为“复制与抄袭”的学术报告,号召研究生们要做干净纯正的人!要做自强自立的人!”邢老师的讲座引起了校内外的广泛热议。随后,国内十余家高端媒体纷纷跑来采访邢老师。由于全程参与接待记者,我花掉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根本没法“每天一千字”。
有次,邢老师见我就问:“你今天写了多少个字?”见我支支吾吾,他急了,他说:“天玉,你要学我呀,每天一千字。”“活动热热闹闹,风风光光,但忙过了,你就要静下心来‘补作业’呀!”
于是,他就给我讲,他是如何坚持每天一千字的。邢老师说, 1994年他给出版社写《汉语语法学》,为了两年后能按时交稿,他给自己立了个“法”,规定自己每天必须写一千字。如果哪一天没有写,就在桌前的小台历上打个圈圈,规定自己第二天一定得补上;如果出差,回来后,就必须按天数补上。那个时候,他每年都要去北京开“两会”,每年都要去北京评审国家社科基金课题,一出差就是十天半个月,但在这种情况下,他仍然要求自己每天必须至少为这部书写一千字。有次,他从国外回来,在北京转机,由于武汉的班机晚点,他就坐在机场的大厅里,在8个小时的等待中,竟补起了3天的“作业”。
为了避免我陷入“热闹的活动”中,邢老师规定,每天要我把自己的“写作”在睡前用邮件的方式发给他,他只看字数,不看内容。就这样,坚持了半年,我每天上午、下午、晚上都忙着“写作”,慢慢地,我的字数越写越多了,我的想法也越来越丰富了,我经常为自己的“新发现”而开心,我找到了写作的快乐。一年后,我42万字的博士学位论文初稿完成了。
2013年7月,我进入了武汉大学博士后流动站,继续做邢老师“学术思想”的研究。为了能得到邢老师更多的指导和解答,我特意在华师租了个房,将原博士学位论文,继续打磨提炼。在这两年里,邢老师还似以往,每周追问我的“进展”,同时对我的要求也更高了,在文章的细节和表述上,每周都要给我“补课”。2014年6月,在中国出版集团世界图书出版公司的帮助下,我的学术专著《邢老师为学路》和合著《邢老师学术陈列室》终于面世了。
邢老师常说,学习就是创造。读别人的书就是为了写自己的书。学习别人的东西,就是为了创造自己的东西。“文革”期间,邢老师从同学那里得到一本《逻辑学》旧书,他如获至宝,反复地读,反复地悟,在书中画各种各样的符号,做各种各样的标记。同时,他又联系汉语实际,把逻辑学应用到汉语复句研究中来,形成自己的“语言逻辑”,1979年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邢老师的《逻辑知识及其应用》。此后,邢老师就以复句为“据点”,展开系统深入全面的研究,写出了复句研究的集大成之作《汉语复句研究》,成为了“全球汉语复句研究第一人”。
在邢老师身边学习17年,虽在读书上,邢老师对我只有三次指点,但这三次指点都具有历史转折意义。邢老师对我的“因材施教”和“精准施教”,让我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可见,一位好老师对学生是多么的重要啊!一位好老师对学生的影响是多么深远啊。
人们常说:“经师易得,人师难求。”我今生能遇到邢老师这样的“经师和人师合一”的“好老师”,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荣幸;能有幸整理和挖掘邢老师的学术思想,是我此生最大的光荣。
作者简介:邓天玉,女,1979年生,武汉大学全日制博士后,英国谢菲尔德大学“访问学者”,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访问学者”,新疆喀什大学“援疆教师”,国家级普通话水平测试员;现为华中师范大学语言与语言教育研究中心副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现代汉语语法、汉语国际教育。
(华中师范大学语言与语言教育研究中心 邓天玉)
原文来自为微信公众号:语言学 2023年4月22日
原文链接:https://mp.weixin.qq.com/s/hdD0LPdoqX7aLPooaZzEQ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