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12年前,在这套丛书的《总序》中,笔者写道:“这套丛书的作者们都热爱自己的研究,热爱自己所研究的人们,热爱这些人们祖祖辈辈生息的山河和土地。在大多数情况下,作者们所从事的是一项与个人的情感可以交融在一起的研究。”在终于完成了这本延误了10多年的小书的时候,以上面这段话来描述此时此刻个人的心情,仍然感到是再恰如其分不过的。笔者的故乡距河婆霖田三山国王的祖庙不到30公里,属于“半山客”的地方,也接近明末清初“九军之乱”起源之地。而自己是随父母在韩江下游的平原和海岛上长大的,有很长一段少年时光就生活在郑芝龙和郑成功驻守过的总兵府里,也常到吴平寨附近的海滩捡螺贝和抓螃蜞。本书讲到的许多故事,其实年幼时夏天晚上躺在外婆家院埕的草席上,听着大人们吟唱潮州歌册,就已经耳熟能详。成为所谓“学者”之后,又回到这片从小生活的土地做了20多年的田野工作,还写成了这样一本书,真的是别有一番滋味。
我首先要感谢自己的父母。感谢他们的抚育和教导,特别是从小在道德品行和人生态度方面的正确引导。人近晚年,生为人父,更加容易感受和体验到为人父母的不易与苦心。家父文惠先生20多年前就多次带笔者下乡,绍介认识地方上的长辈和文史工作者,参加乡村游神的仪式活动,而且利用与地方文史界的广泛联系,一直帮助蒐集民间文书和地方上的各种出版物。本书引用的许多资料,都是数十年间家父默默地帮助收集起来的。三弟志红和四弟高振也为笔者在韩江三角洲地区的田野调查和档案查阅,尽心尽力,提供了大量帮助。可以说,一项与家族研究有关的工作,得到自己家族许多成员的帮助,这件事本身就是别有兴味的。
学界的朋友们都关注近30年间“历史人类学”学术取向在中国的发展。当年十几位分别任教或就读于大陆、香港、台湾和日本、英国、加拿大、美国的同辈学人在一起商量推动一项有特色的“华南研究”计划时,就达成了这样的共识:我们研究的“出发点是去了解中国社会。研究华南是其中必经之路,但不是终点”(科大卫《告别华南研究》)。正是基于这样的出发点,本书才一再强调如下历史体验与逻辑辩证:“大一统中国历史发展的内在一致性,实际上是以其相互密切联系的区域发展的巨大的时空差异为前提的。”多位朋友的文章一再提到1990年科大卫、肖凤霞、陈其南共同推动的“华南传统中国社会文化形态研究”计划和1995年科大卫在牛津大学中国研究所主办的“闽粤地区国家与地方社会比较研究研讨会”对于“华南研究”群体及其共同学术志趣形成的意义,近30年来,与科大卫、肖凤霞、刘志伟、郑振满、赵世瑜、蔡志祥、廖迪生、张兆和、陈支平、黄挺、罗一星、戴和、丁荷生、程美宝、张小也、宋怡明等朋友一起进行田野调查、文书解读、问题研讨和学生指导的过程,坦荡而较真,深刻且辩证,除了学问上的交锋冲突与思想上的得益之外,到了写“后记”的时候,记起的更多是一种因无私而享受的同伴情谊。
近30年在韩江流域各地进行田野调查工作,总觉得自己在中国地域社会史研究者中,是非常幸运的。在乡村地区从未遇到过留难或提防,且常常得到众多前辈与乡亲的无私帮助。在华南乡村地方,随处都会遇到一些学识和人品令人敬佩的地方文史工作者,他们在地方文献和地方文化的研究方面,所做的贡献是其他学者所无法取代的,真正具有守护文化的价值。我们常常会情不自禁地对他们怀着一种敬仰和感恩的情怀。2013年,我为樟林乡前辈学者李绍雄先生的《若水斋诗词文选》拟了序言,其中写道:
只有参加过传统乡村田野调查的人才能真正理解,在像绍雄老师这样的前辈学者引领之下,走向历史现场,踏勘史迹,采访耆老,搜集文献与传说,记录图像和声音,进行具有深度的密集讨论,联接过去与现在,引发兼具历史感与“现场感”的专业思考,其中所蕴含那种令人神往的境界。不止一位海内外同行,对我能有李绍雄老师这样一位田野工作的引路人,表示羡慕。20多年间在海内外各地乡村进行田野工作的经历也让我明白,能遇到像绍雄老师这样修养、人品和学问都令人钦佩的学者,真的是自己莫大的幸运。
这些话语,实际上也表达了对无数在田野工作中帮助过自己的父老乡亲和前辈学者的不胜感激之情。
近30年来一直兼任学校里各类繁杂的行政任务,教学工作也相当紧张,结果,本书主要的思想与文字,其实是借助多次外出访学的机会,才逐渐形成的。1990年参加香港中文大学陈其南教授主持的“华南传统中国社会文化研究”计划,是笔者进入樟林乡从而开始研究韩江流域传统乡村社会的发端;1993年应黄宗智教授和马立博教授之邀到洛杉矶加州大学中国研究所访问,开始了关于“三山国王”信仰及其在韩江流域和台湾地区传播的研究;1995年科大卫教授在牛津大学召集的“闽粤地区国家与地方社会比较研究研讨会”,每个地域一整天的报告与讨论,启发了传统华南乡村社会整体历史研究别开生面的新思路;1997年应丁荷生教授邀请访问麦吉尔大学,两个月间每天都与同住一套公寓的郑振满一起阅读、讨论宋人文集,形成了关于宋代以前韩江流域社会历史面貌新的理解;1998年再访牛津,半年间在博德林图书馆读书之余,完成了约六万字的从“倭乱”到“迁海”的文稿;1999年因为与蔡志祥教授合作的研究计划访问香港科技大学,期间完成了有关“双忠公”信仰的工作;2000-2001年三访牛津大学,除了与郑振满合作完成《民间信仰与社会空间》一书的编辑外,还因为与黄挺教授的多次讨论,开始关注近代汕头城市的兴起及其与韩江流域族群观念演变的关系,访问期间在学术研讨会上报告的以斗门、山边陈氏家族批信为中心的研究,则是本书关于“侨批”的系列工作的开端;2001年访问香港科技大学人文学部,完成了关于大峰祖师信仰与近代汕头市政建设的论文;2003-2004年应徐泓教授和王鸿泰教授的邀请,兼任暨南国际大学客座教授,讲课之余形成了关于韩江流域“客家”观念的系统思考;2007年兼任中央大学客家学院客座教授,为研究生讲授“从原乡到台湾:广东客家的族群关系”课程,开始构思宋代以来韩江流域传统地域社会变迁的历史脉络;2008-2009年应片山刚教授之邀,兼任大阪大学客座教授,整理以往的论文,编出了本书最初的稿本,也明确了若干需要更深入研究的环节;2011年在陈益源教授安排下,访问成功大学人文社会科学中心,期间系统研读了《潮汕侨批集成》收录文献,对近代华侨汇款与“侨乡”的问题有了更为系统的看法;2013年应刘宏教授之邀访问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院,认真研读正德《兴宁志》,对明中叶以前韩江中游汉、猺、疍等族群及其与“客家”的关系有了更为清晰的看法,补充并重编了本书的大部分文稿;此次应丁荷生教授之约访问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写出了本书的“导言”与“结语”,聚精会神校订了书稿全文,特别是核对了全部引文,终于可以把这本10余年前就应该完成的小书交给出版社了。
不厌其烦地列举本书相关章节成文的琐碎过程,是试图表明,对一项严肃的人文研究来说,深度阅读和沉静思考的重要性。尽管近30年间每年都在韩江流域的山水田头、村落市镇做实地调查,也翻阅过这一地域几乎所有能够找到的每一种地方文书,期间也不断有新文献发现的欣喜和新思想火花出现的享受,但若无前述在“远离历史现场”的情形下让思想“走向历史现场”的经历,起码对笔者本人来说,要想写出能有点思想的文字,几乎是不可能的。也正因为这样,特别想对前一段文字提到的各位“东道主”同行表达深深的感激之情。自己总是感到特别幸运,能够得到这么多前辈和朋友的关怀与照顾。笔者也衷心感谢中山大学的黄达人校长、许宁生校长和罗俊校长,近20年间,前后三任校长以无比的宽厚与爱护,纵容我能有这么多逃避校务的时空。
从1978年春天踏进康乐园的那天开始,40年来我一直沉浸在中山大学历史系独特的人文与学术氛围之中。业师汤明檖教授给了笔者学术入门的引导,指点我们几个师兄弟关注二战以后国际史学的进展,特别是“年鉴学派”的理论与方法,支持和鼓励我们走上中国社会经济史区域研究的学术道路。胡守为教授、蔡鸿生教授、姜伯勤教授、陈胜粦教授、黄义祥教授、林家有教授、滨下武志教授、邱捷教授、陈树良教授等前辈和师友多年的帮助鼓励与指点督促,一直是笔者努力保持学术初心,恪守学人本份的动力和助缘。能一辈子在这个平实严谨专业、力求超凡戒俗的学系从事自己内心喜爱的工作,真的是一种莫大的幸运。还想感谢因为与中大历史系的学缘关系,从而有机会一起从事区域社会史与历史人类学研究的多位朋友,包括黄国信、张应强、黄志繁、温春来、唐晓涛、肖文评、瞿州莲、田宓、麦思杰、焦鹏、贺喜、谢晓辉、陈丽华、吴滔、谢湜、杨培娜、陈海忠、陈景熙、吴榕青等等,多年来与大家一起研读史料,探讨问题,特别是到各位的田野工作点考察调研,真的是获益匪浅。
在厦门大学求学期间,由于业师傅衣凌教授、杨国桢教授的悉心教诲,笔者对中国社会经济史和传统乡村社会研究的学术传统和理论方法有了更深的理解,奠定了近几十年一系列工作具有方向感和方法论意义的学术基础。
叶显恩教授、徐泓教授、滨岛敦俊教授、韦庆远教授、房学嘉教授等前辈长期鼓励关怀笔者的学习与工作,更是令人永远感动和感激的。
感谢三联书店负责“历史•田野丛书”编辑工作的徐国强先生。他一直以极大的耐心容忍这套丛书的作者们稀稀拉拉的交稿进度,仅这本小书就让他等待了近10年。见到初稿后,他以严谨的学术精神和专业态度,提出很好的修改建议,认真校正了文稿的许多差错和瑕疵。作为一个难以专心进行研究和写作的作者,能遇到这样的编辑,真的是一种幸运。
最后,我想把深深的敬意和谢意献给妻子刘虹。多年来自己一直忙于研究、教学与行政工作,有近20年的光阴,每年都在海外访问3-5个月,即使回到学校,遇上假期也都会带着学生下乡调查。刘虹一直以令人感动的宽容理解,积极支持我的工作。即使在女儿年幼需要照顾、她自己又常常因公出差的岁月,也想尽办法克服难以想象的困难,从未对我不时离家外访有过微词。她还常常冒着酷暑严寒,与我一起上山下乡,访谈乡亲耆老,蒐集整理资料。近10年我在学校做行政工作,事务繁杂,没日没夜,几乎完全无暇顾及家务,她也仍一如既往地理解支持。她关心学生,热爱中大,理解学术生涯的价值与不易,更一直对未来充满乐观的自信。令人宽慰的是,不知不觉之间,从小就随我们下乡做田野的小女诗薇已经长成,也成为专业相近的学术工作者。
原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历史之岛 2021年8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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