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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剑雄:历史真实难求但不容伪造
2019-12-15 18:36 葛建雄  近现代史研究动态   (阅读: )

新闻和历史的区别是什么

一个国家有一个国家的历史,一个村有一个村的历史,一个家有家谱,各人有各人的历史。有人认为,过去的一切都是历史,我不赞成。什么是过去的一切?我现在说的一句话,被听众听到的时候,它就成为了过去。任何能感知到的情况都是过去。如果说这些是历史,那还有没有新闻呢?比如说,报纸上报道今天开了什么会,这些会都已经结束了。又比如说,我们经常看到最近,两年前也是最近,一天也是最近。如果说过去的一切都是历史,那就没有新闻了。而未来还没有到,等我们感知到的时候,它就成为了过去。过去发生的事情,不能自然地成为历史。还需要有人去记录它,才成为历史。一个比较成功的、或者说比较完整的记录,不仅需要详细的资料,还需要一定的时间距离。以某些新闻报道的失踪人数为例,开始说失踪了20000人,后来说6000人,再后来确定为2000多人,最后发现有些名单上的人现在还活着。这是什么道理呢?因为我们没有给以必要的时间距离,正如我们还不知道幕后究竟怎么回事。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些事情我们会越来越清楚。因为我们有时间来搜集与它直接和间接相关的信息。更重要的是,当时间有了一定的距离以后,双方的利害关系逐渐简化,相关人员可以比较客观地记录事实。比如说,我们现在讲第二次世界大战,虽然有很多谜团还没有揭开,但是对于一些基本的史实,大家都比较清楚了。当时的人尽管知道很多后人不可能知道的事情,但它不是历史。我想,这就是历史和新闻的区别。新闻有真实性、及时性,需要把事情尽可能详尽地记录并报道出来,但是,不是所有的新闻都成为历史。能够成为历史的,只是新闻中的一小部分,这部分,它必须是准确的,也必须是客观的。

有没有完全客观的历史呢

事实为什么会成为历史,肯定是有人做了记录和整理。等到这个事实成为历史的时候,难以避免记录者个人的感情、体会和知识的影响。历史的事实是客观的。这个历史人物是怎样的,这个历史事件是怎样的,都是客观的。并不能因为你不认识他,或者你对他评价怎么样,他就改变。但是,当这个人、这件事,成为历史的时候,就避免不了记录者的影响。我们过去有一个传统,叫做生不立传。人活着,就不给他写传记。因为人是很容易变的,有的人昨天还是一个显赫人物,今天却犯了法。当然,死了以后也不是就盖棺论定了,也会有一些新的事情发现。过去修历史,往往都是后面一个朝代修前一个朝代的历史。清朝灭亡以后,民国修清朝的历史,叫做清史稿。明朝灭亡以后,清朝修明朝的历史。二十四史绝大多数都是后朝修的前朝历史,或者由官方审定认可的前朝历史。为什么当时不修史呢?因为修起来比较麻烦,涉及很多利害关系。很多事情,难以在利害关系消除之前被公布出来。这需要时间。很多国家都规定,档案需要多少年后才能解密。有些是30年,有些是50年,有些甚至是100年。

如何追求历史的真实

既然历史避免不了历史记录者的主观意识和主观局限,那还有没有真实的历史?我认为,要看用什么样的标准来衡量。如果要百分之百地符合过去发生的历史事实,这样的真实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这个记录者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用最大的努力包括采取正确的方法,收集了足够的资料和信息,那么,他会不断地向真实接近,越来越接近历史的真实。相反,如果一开始记录者就不想去记录、公布真实的历史,那就永远不可能达到真实的历史,反而会离真实的历史越来越远。那么,如果要使历史真正成为一门科学,使历史真正发挥科学的作用,我们只有持之以恒地追求真实的历史,一步一步地向历史的真实靠拢。在某种程度上,这就像在哲学上追求一个绝对真理一样。绝对真理存在不存在?我认为存在。但是,我们永远不可能到达。我们只能把握相对的真理。这种相对性,是我们向绝对真理一步一步地靠拢。这就像我们不断地登山一样。如果一切都到顶了,人类的努力也就到顶了。所以说,历史的真实,哲学的真理,就像一座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峰一样。正因为我们永远到不了顶峰,所以我们有一种历史的冲动,有一种激情。我们中国古代就比较缺少这一种专业的探险的人,现在提到最多的就是徐霞客。但是据我知道,如果当年徐霞客科举考试考上了,就像大家考研究生考上了,他就去做官了。就是因为他没有考上,家里又有钱,所以家里由母亲夫人管理家务,士大夫又有特权,可以坐轿子。当然,他自己有旅游的兴趣。即使是这样,像徐霞客这样的人,还是很少很少。所以我们缺乏一种探险的精神。那么,我们怎么来看待这个永远到达不了的历史真实?有一种认识,这是我们人文学科的魅力:我们不断地接近真实,但是距离真实总还是有一箭之遥。人类就是这样生生不息努力,才形成这样一个人文学科,而且为人类的进步产生很多智慧和力量。

历史的事实是不容改变的,我们研究的时候,一定要客观,但是在应用的时候,免不了会有国家的、阶级的、群体的、家庭的考虑。记得在历史课堂上,我说过,知道了历史的全部,是不是我们每一次都要讲历史的全部?是不是面对所有的对象都要讲历史的全部呢?如果面对一群中小学生,我一定不会跟他们讲太深奥的专业知识。但是有一条,不能造谣。我们讲的是怎样应用,不能因为今天要利用这个历史事实,就去伪造一个历史证据,历史上伪造的证据有很多,但是往往起的作用是适得其反,本来的目的也达不到。所以我想,历史学作为一门科学,具有客观性,但是我们在运用历史的时候,要有选择,有我们的价值判断。我认为,这种观点不但适用于历史学,也适用于其他人文科学。

作者简介:葛剑雄,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所教授。来源:《北京日报》20191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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