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渊:2008年2月4日,世界银行正式任命你为首席经济学家兼高级副行长,这是世界银行首次任命发展中国家的经济学家担任这一重要职务。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世行有意于你?
林毅夫:那是在2007年11月,时任世行首席经济学家布吉尼翁给我打了个电话。其实我跟他经常通话,因为我是世界银行首席经济学家顾问委员会的成员。但那个电话快结束时,他说他要卸任了,想推荐我去当下任,问我感不感兴趣。
我知道每一任首席经济学家离职前,世界银行会成立一个遴选委员会,从全世界合适的经济学家中挑选推荐人选,最后由行长决定。我说让我考虑一下,所以他就等了几天。
高渊:首席经济学家人选是全球考虑的,你觉得世行为何挑中了你?
林毅夫:世行的主要任务是帮助发展中国家发展经济、消除贫困,中国改革开放以后的减贫成就是举世瞩目的。以前世行的首席经济学一般来自于发达国家,既然中国是减贫效果最好的国家,就应该找一位中国的经济学家,把中国减贫的经验介绍给全世界。总的来讲,我想是水涨船高吧,因为中国的发展引起了国际重视,才会引起对中国经济学家的重视。
中国经济学家很多,至于为何是我,可能因为我在2005年当选第三世界科学院院士,在国内社会科学界是第一位。2007年,剑桥大学马歇尔讲座邀请我当主讲人,这是全球最顶级的讲座,从1946年开始举办,我是第61位主讲人,在我前面的60位当中,有15位拿到了诺贝尔奖。其实,诺贝尔经济学奖1969年才设立,并且只授予还在世的经济学家,否则获奖人数肯定会超过15位。我是第二位来自发展中国家的主讲人,而且我在中国经济学家中,在国际上发表的论文最多,引用率也最高。
高渊:你到世行工作,主要工作就是用中国经验为全球减贫?
林毅夫:一开始时只想多了解点情况,尽可能多地走访发展中国家,到世行的第一个星期就去了南非、卢旺达和埃塞俄比亚。那四年,我去了14次非洲,可能是到非州次数最多的世行首席经济学家。
当我看到那些贫穷的孩子,内心就有一种冲动,因为中国曾经也贫穷过,而我们是幸运的。所以,我想帮助他们,希望他们也能成为幸运的人。所有发展中国家贫困的人的追求都是一样的,他们都希望有一个好的未来,都希望通过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也希望自己的子女可以生活得比自己更好。
世界银行是最重要的国际发展机构,我主管的研究部门的经济学家有300多位,间接管的有1000多位,他们都受过良好的经济学训练,也有心帮助发展中国家发展经济、消除贫困,为何成效有限?
我认为是思路决定出路的问题。因为,他们学的理论来自发达国家,世行的政策也大多根据发达国家的经验制定。而中国作为一个发展中国家,与其它发展中国家情况较为接近,中国的经验会有利于其它发展中国家抓住机遇、克服困难,发展经济、消除贫困。
高渊:其实你一到世行,就遇到一个很大的考验,2008年爆发了全球金融危机。你当时是如何理解定义这场危机的?
林毅夫:2008年9月,雷曼兄弟宣布破产,这也触发了全球股市的崩盘,贸易急剧萎缩,失业率大增。当时的世界银行,对这场金融危机展开了讨论。有些人认为这只是一个短暂的危机,因为从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来自发达国家的金融危机一般只持续3个季度,最长7个季度。
但我认为,这场危机跟过去的危机有本质差异。在危机前全球有七八年的繁荣期,但繁荣的背后有很多泡沫的成份。现在泡沫破灭了,需求突然下降,产能过剩。过去这种情形发生在一个国家,可以靠这个国家的货币贬值,靠外需拉动来度过危机。而这次是发达国家同时爆发危机,一个国家的货币贬值只会带来其它国家的竞争性贬值,这就决定了这场危机的影响会持久而深远。
事实证明,这场金融危机给实体经济带来了严寒,并且蔓延到了世界经济的各个角落。2009年,针对严重的金融危机,我提出了自己的解决设想——新马歇尔计划。我建议,由美国、欧元区、日本等储备货币国和中国这样的“高储蓄国”及石油出口国,在未来5年中向低收入国家提供2万亿美元,主要投资于发展中国家基础设施的瓶颈项目和绿色经济,来帮助发展中国家度过难关,并且帮助发达国家创造出口需求,恢复经济增长。这是一个双赢的方案,对发达国家来说其效用等同于过去的货币贬值。而且,比增发货币来弥补财政赤字、发失业救济有效。
当时,由于普遍的看法是这场危机是短期的,主要的解决思路是帮助金融机构度过难关、发失业救济维持社会稳定,对我的建议响应者寥寥。但10年过去了,发达国家一直无法从危机中完全复苏,我的倡议也就获得了越来越多的人的赞同。2014年,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在其年度《世界经济展望》中还特地以此为专题,提出在经济下滑时是推动基础设施建设最好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