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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谈】牛润珍:不打“跨学科”旗号,不炒作“国际化”名头
2018-06-18 22:44     (阅读: )
    李卫民     史学界     

牛润珍教授是资深史学史学者,他受刘乃和教授、杨翼骧教授等名师的教诲,在学术理念、方法上,主要是学习、借鉴、传承陈垣先生的学术精华,是优秀的陈垣先生的再传弟子。他在中国史学史、历史地理学等领域内,都做出了显著成绩,他的研究,具有明显的现实关怀,不打“跨学科”的旗号,但是,多学科渗透的特点,非常突出,不炒作“国际化”的名头,他却早已走出国门,目前,正领导着一个国际化学术团队,开展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的研究。牛教授的治学生涯,确实值得关注。

 

 

男,195412月生,河北成安人,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供职于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主要从事中国史学史、魏晋南北朝史、方志学研究,代表性著作有《汉至唐初史官制度的演变》《古都邺城研究——中世纪东亚都城制度探源》等,在国内外权威杂志发表论文100余篇,主持国家级、省部级项目7项,多次获奖,《古都邺城研究》获北京市第14届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

采访人   李卫民(以下简称李)

受访专家  牛润珍(以下简称牛)

采访时间   20171230日上午

采访地点   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牛润珍教授办公室



 

 

 一、读书治学,一定要有思想上的追求

 

李:牛老师,您从事研究工作快40年了,成果也不少,您的治学特点是什么?

牛:谢谢你的邀约,使我有机会自我反省一下。我觉得学问最重要的是理念与精神。去年,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张天悦编辑约我写一篇,根据目前学术界的情况,怎样开展有思想的学术研究,我的文章刊在2017112日《中国社会科学报》第一版,开年第一篇大块文章,我原来的标题是《让学术在时代中闪耀出思想光芒》,正式刊出时,天悦改成了《做有思想、有灵魂的学问》,改得很好。学术,要有思想、有灵魂,这也正是我秉持的学术理念。学术理念经常是在长期的治学实践中形成的,它和我的经历有关,和我的师承有关。我中学的时候就读《史记》、《资治通鉴》,当时我就知道陈垣,我中学毕业后留校教过四年书,1978年参加高考,考进北师大,我当时的感觉,自己已经步入了先辈先师的后尘了,以后有没有出息,就看你自己了。当时,这对于我自己来说,是一个很大激励,也狠下了功夫,我的学术基础是在北师大打下的。

 我这一生,中学、大学、科研机构、高校,就干了一件事——念书。当然,不同的时段,念书,各有感受与思想境界。但是,大学阶段似乎是最重要的,能打下很好的基础。北师大毕业之后,我又进入河北省社科院历史研究所,后来又去南开读博士,师从杨翼骧先生。南开毕业后,来到中国人民大学任教。这也40年了,回顾这40年,我逐渐形成了这样一个认识: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其创新程度如何取决于这个国家、民族对自己的传统文化的总结与继承程度如何,任何创新都是在总结自己的传统文化的基础上进行创新的,中外各国,没有例外。这一认识,也可以说是我的学术理念、信念。因此,这几十年没有为学问而学问,做学问,就是要用历史研究来解决现实中的重大问题。我的史官制度研究,古代都城制度研究,三至六世纪海河流域自然环境、灾乱与城镇兴衰研究,都是这样。这是我40年来践行自己的理念、方法,最有心得体会的方面。

 

 

二、关于师承

 

李:您能具体谈一下您的师承么?

牛:我的师承,一方面,有的是学术前辈,我没能聆听他们的教导,主要就是学习他们的著作。还有一些老师,他们教过我,受到他们的点拨。前辈,包括陈垣、王国维、陈寅恪、梁启超,对我影响最大的是陈垣先生。至于我听过课的,受过他(她)们点拨的老师,像白寿彝、何兹全、赵光贤、刘乃和、杨翼骧、傅振伦、刘家和、张恒寿、漆侠、胡如雷、李文海、龚书铎、黎虎、瞿林东、吴怀祺、陈其泰、刘泽华等先生,还有周一良、田余庆先生,我在研究魏晋南北朝史的时候,都曾深受教诲,田余庆先生强调要以问题为引导,要有问题意识,我的不少研究成果,实际上也受到了田先生影响,还有李文海先生,我到人大之后,嘱咐我“要埋头做学问。”

我虽然广被众师泽惠,但学术主流还是属于陈垣先生的系统。援庵先生是我的祖师,我读他的书,也师从刘乃和先生、赵光贤先生、来新夏先生、刘家和先生问学,感悟援庵学术的精神,可以说,我得到了很多援庵先生的学术上的教诲,我在大学的时候,看援庵先生的书,还不能够深入,主要是自己的知识储备不够,后来,读的书多了,就感觉到援庵先生的书引人入胜,拿起来就放不下了。他的书非常严谨,书中的材料、论证,都十分的讲究,十分的规范,看他的书,就象做数学题,一步一步的推证,逻辑非常缜密,读起来,爱不释手。看他的书,不仅仅是扩充知识,更重要的是思维训练、方法训练。接下来,就是模仿援庵风格,自己开展研究,我的著作,都可以发现援庵先生学术的影子。这也不是我的发明,模仿援庵先生最好的,是杨志玖先生,杨先生,就是在《元西域人华化考》的影响下,走上了元史研究的道路。杨先生把援庵先生的论著称为“援庵体”。杨志玖先生后来带学生,有两个比较有名的,像张国刚教授、李治安教授,也都有类似援庵学术的地方。

 我在北师大上本科的时候,刘乃和先生,给我们上《史学常识》,内容主要是年代学、目录学、职官制度、历史地理、科举制度,这些都是做学问必备的知识,这门课非常实用,对我影响非常大,我现在做研究,刘先生教的知识,都用得上。当时,北师大历史系,很重视通史,《中国通史》《世界通史》,前后上了两年,但是,那里面学的知识,在我后来的研究过程中,似乎没有怎么用上。刘先生还开了一门《中国史学名著评论》,这是陈垣先生讲过的课,这门课对我的帮助也很大。

再有一门是赵光贤先生开的《中国历史研究法》,这门课的讲义,已经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了,当时,赵先生给北师大历史系7778级开这门课,考试的时候,赵先生给了我98分。此外,白寿彝先生给我们开了《五四以来史学评议》,这门课也是非常有用的,那门课主要是请全国的名家讲史学前辈的治学道路,有林甘泉先生讲郭老,蔡美彪讲范文澜,王永兴先生讲陈寅恪,赵光贤先生讲王国维,刘乃和先生讲援庵先生,刘炼讲何干之,讲这些大师的学术道路、成就、地位、影响、方法等,这门课我受影响也很大。

在北师大读大学,收获很大。当然,另一方面,我自己也很努力,刘乃和先生生前说她有两个满意的学生,就是我和周少川。刘先生称我们是陈垣先生的再传弟子。这既是一种荣誉,也是一种鞭策、鼓励,更重要的是,学生要去思考,怎样去光大援庵学术。这是一种责任,也是一种使命。刘家和先生、瞿林东先生,见到我,总是夸我是“陈门弟子”。这实际上是老师对学生的期望,学生必须竭尽全力,保持、继承、发扬援庵先生的学术传统与精神。

 

 

三、弘扬援庵先生学术传统与精神

李:近些年来,“史学二陈”,人们谈论很多,您对陈垣先生的学术,有什么样的体悟?

牛:我理解援庵先生的学术传统与精神,起码有三点:一是坚强的爱国主义精神;二是以中华传统文化为根本,融贯中西,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创新;三是求真求实求用。2017年底,北师大刚开了一个史学史与史学理论的会,刘家和先生在会上,发表了一篇重要论文,《强本固基  精益求精》。他认为,在学术研究中,应继承援庵先生的学术传统,强调基础,强调根本。这两者,恰恰是近些年来被我们忽视的。刘先生后来打电话,询问我的意见,我说,这个看法,实在是切中时弊的。我感觉,这些年来,我们的的学术,偏离传统,偏离根本。现在,我们已经进入习近平新时代了,习总书记一再强调,不能把传统文化丢掉,编史修志,继承中华传统文化。我想,对传统文化的继承、传承,援庵先生做得非常好。但是,这些年,这方面似乎出了一些问题,有偏离自己传统的迹象。我对刘先生说,您的意见,符合十九大精神,符合习近平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和现实的学术息息相关,没有什么问题,我的补充意见,就是应该再提一下援庵先生的学术追求,援庵先生的学术,就是始终跟着时代,跟着现实的要求来做,他的学问,既是传统的,又是经世致用的。他前期的“古教四考”,又写《元西域人华化考》,看起来,这些著作是纯学术的,但实际上,这些著作,都有很强的现实关怀。那时候讲汉学,日本人说汉学的中心是在东京,法国人说汉学的中心是在巴黎,援庵先生听到这话,刺激很大,他一生的爱国热情都很高,他立志,一定要把世界汉学中心夺回北京。“九一八事变”之后,外敌入侵,形势越来越紧张,“七七事变”之后,亡国奴的感受倍加痛苦,这时,他的学术发生了变化,开始提倡“有意义的史学”,就是在当时日本兵占据平津的情况之下,他不能明明白白地倡导“爱国主义史学”,只能提“有意义的史学”。“有意义的史学”的根本内容,就是“爱国主义史学”,亦就是“抗战史学”、“新民族主义史学”。那时,他开始转变学术方向,教学生的时候,他选用顾炎武的书做教材,还有全祖望的书,专门开了一门《史源学实习》,让学生既受到爱国主义的教育,又受到学术上的训练。陈先生精选的篇章,都是有思想、有灵魂的名篇,让学生去查史源,去纠正原篇中的讹误,学生在教学与学术活动中,受到了爱国主义思想的熏陶。

抗战期间,陈垣先生推出了“宗教三书”,那三书不是纯学术的东西。我曾碰到一个研究宗教史的学者,他说,陈先生的《清初僧诤记》,里面对有些材料的理解,有些问题。我说,这不是陈垣先生有什么问题,而是您没有明白陈先生的意思,陈先生提倡有意义的史学,通过研究佛教,来表达他的爱国主义情感与思想,陈古证今,贬斥当时北平一些汉奸卖国贼的丑恶嘴脸。还有那本《明季滇黔佛教考》,这本书是表彰明末遗民的故国思想、民族气节,这也是针对当时留在北平的知识界的一种鼓励。那些明朝的遗民,不和清朝政府来往,也就是告诉北平的知识界,不要和日本人来往,不要落水。平津沦陷,对知识分子是个重大考验,压力很大,内心也很忧虑,有些人宁可饿死,也不去日伪机关工作,但是,当时在日伪统治之下,不领良民证,不按手印,买不到粮,活不下去,这就带来一个问题,什么叫做投降?陈先生通过历史研究,为判别是否为投降划了一条界线,那就是如果到日伪机关学校去干事,就是投降。领良民证是被迫的,不能算是投降。陈先生就是通过著述来阐述这些抗战的道理,告诫读书人不要到日伪机关去做事。

陈先生写《南宋初河北新道教考》,是抗战最艰苦的时期,下水的人越来越多,陈先生很忧虑。他写这本书,目的是在说明,环境愈艰苦愈要坚持,要保留读书种子,保留中国的传统文化,只要中国的传统文化不亡,中国就不会亡。在这本书里,他论证“夷狄无百年之运”,就是,夷狄的日子长不了,我们要保存好中国的传统文化,可以“以夏变夷”。你看,这个思想多精辟呀。只有他有了那样的经历,才能有这样的感悟。

陈先生在完成了“宗教三书”之后,他又开始写《通鉴胡注表微》,这是他的学术总结。这部书不仅是一部考证性的专著,也是一部爱国主义的思想性著作。这部书里,陈先生系统阐述了爱国主义的思想,告诫人们不要当汉奸,他用历史事实证明,当汉奸都没有好下场。这部书是一部新民族主义史学的代表作,把爱国主义史学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峰。这部书非常系统,阐述爱国主义道理也非常深刻,既有学术性,又带有经世致用的特色,时代气息也很浓厚,有思想、有灵魂。我揣摩这部书好多遍,即学习他的思路、方法,又感悟他的精神。我们现在,对援庵先生的学术思想、灵魂,注意得不够。不仅大陆学者是这样,台湾学者对援庵先生学术的认识,也是远远没有到位的。严耕望先生说,1949年之后,援庵先生跟着共产党跑了,学术生命就终止了。其实,严先生的看法,并不符合事实。其实,在抗战胜利之后,援庵先生的学术,就已经处在一个没有方向感的位置上了。抗战的时候,时代主题就是“救亡”,保存中国传统文化,保留读书种子,为民族复兴而奋斗。抗战胜利了,找不到一些重大的课题,我觉得,他这一段是,旧的课题都做完了,但是,新的课题还没有把握住,他还没有找到方向感。解放战争期间,他写了一些短篇,多是重复过去的一些选题,解放之后,他接触了一些新的思想,开始用唯物史观作指导,但是,运用唯物史观,必须实际去做,但是在做的过程当中,也不能把过去的积累抛开,再开辟一个全新的领域,这任何一个人都做不到。援庵先生在解放前,他的学术领域就已确定了,像历史文献学、宗教史、元史,新中国建立之后,宗教事业,沉寂,后来有一段时间,就中断了,“文革”的时候,还有宗教么?在这种情况下,还怎么研究宗教史?像历史文献学,五六十年代,可能还好一些,但是,到了文革,古籍文献,还有什么人重视?这时候再谈历史文献学,能符合现实么?他的学术研究,从民初到抗战,都是和现实结合在一起的。新中国建立之后,社会基础发生了很大变化,继续过去的研究,不大合适了,开辟一个新的领域,已经力有未逮了,他认为,去写《中国通史》,课题太大,容易做空,这不是他的优长,他也不想这样做。严耕望先生不太了解大陆的情况,也没有读懂援庵先生的著作,对晚年援庵的学术进路的评论,不合实际。

还有陈寅恪先生。寅恪先生在建国之后,重申“独立之精神  自由之思想”,这是有背景的,在五十年代初,学界的浮夸现象,已经是越来越严重了,甚至有些背离了学术内在的要求了,学术的内在要求是“实事求是”,这时候感觉很多学者已经不再能够实事求是了,所以,寅恪先生重申了以前的一些想法,他这样做,并不是要故意立异,他主要还是针对当时学术浮夸越来越严重,也想有所矫正。这是陈寅恪先生真实的内心,可是,现在有些人对此的解释,有些政治化了,有些人是不是别有用心,那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政治化地来理解寅恪先生,对陈寅恪先生也不公。第一,那并不是寅恪先生的本意;第二,用寅恪先生做幌子,达到个人的目的,所以说这对寅恪先生来说,有些不公。寅恪先生是一位纯粹的学者,我们应该从纯粹学者的角度,来理解寅恪先生。对援庵先生,也应该是这样。他们俩都不是政治家,他们对政治都不在行。有些学者对陈寅恪先生的理解,有误。史学二陈,在建国之后,是走了两条路,一个是秉承过去的实践,一个是出于学者的职责,想接受一些新的思想,也想在新的思想的指导之下,再做出一些新的成绩,但是,受限于自己之前的积累,没能在现实当中找到重大课题,未能如愿。我还想特别指出,陈援庵先生生于1880年,建国之后,年逾古稀,到1960年代,他已经过80岁了,这时候,他已经不可能在做什么新的突破了,要求陈先生再出新论,这从他的年龄上来说,也是过高的要求,做学问的生理条件,是必须正视的。他当时已经很衰老了。在极“左”思潮盛行的时代,学界大多数人随波逐流,甚至勇立潮头。“史学二陈”都保持了学人本色,坚守传统。例如援庵先生,批胡适的时候,运动迅猛,声势浩大,最活跃的都是胡适早年的学生们,而援庵先生一句话都没说。


四、我认为,史学史是历史研究的基础

 

李:我读研究生的时候,注意到了您的史学史研究。

牛:回顾我的学术生涯,我的研究领域主要是三个,中国史学史、方志学、魏晋南北朝史,这三个领域里,史学史研究是我的根,学术之根,我也从事其他领域研究,但是,万变不离其宗,可以说,我做魏晋南北朝史和方志学,也是用史学史的方法。当然,这三个领域里,也都有老师的影响,在史学史领域,白寿彝先生是我的启蒙老师,所以,我非常感恩白先生,没有他,我不知道什么是史学史,受白先生影响,我在本科阶段就开始研究史学史,开始看史学史方面的书。在专业方面,对我影响最大的是杨翼骧先生,在杨先生门下受教,专业水平又提升了一大步,杨先生对我教育很多,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在审阅我的博士论文时,对我说:“写论文,要一句是一句,一句压一句,念着上句,下一句就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了,作历史考证,也是如此。”这句话,基本上就刻在我的脑子里了。我在写论文的时候,经常想到杨先生这句话。论文写好后,我总读上几遍,看是否达到杨先生这要求了没有。杨先生是我的专业导师。魏晋南北朝史,我受影响最大的,是何兹全先生,上本科的时候,何先生讲“魏晋封建论”,很敬佩何先生学术思想。我去河北社科院之后,编写《河北通史》,领导让我承担魏晋南北朝史,我的邺城研究,就是从这时起步的。黎虎先生也教过我,我上过他的课。进入这个圈子之后,我又接触到周一良先生、田余庆先生,也受到他们的教诲。在方志学领域,傅振伦先生是我的老师,我在河北社科院的时候,写过一篇关于河北旧志的论文,傅先生为我拟题《河北方志考》,刊于《中国地方志》。此后与傅先生多有书信来往,去北京的时候,也经常去看望傅先生,听傅先生讲方志学,傅先生还曾经提出,让我去北京做他的助手,帮助他整理手稿。但是,河北社科院的领导认为,《河北通史》还没有完成,故此,没有同意。我的方志学研究,是受傅先生的影响。当然,我的学术之根,还是在史学史。所以,我的魏晋南北朝史、方志学研究,可能和专门从事这些学科研究的学者,不大一样。

我觉得,史学史,是历史学的基础学科,无论中国史还是世界史,不管做任何时段的历史研究,都应该具有很好的史学史基础、必须有史学史的训练。有了史学史的训练,再做其他专门史,会有不一样的面貌。有了史学史的训练,就能比较自觉地用历史的眼光去观察本专门史的发展历程,然后去梳理本专门史的学术发展,把本领域的主要的史家、史书,作一番清理,看这些史家如何研究历史,用什么样的观念、思想去研讨历史,他在写书的时候,是怎样处理材料的,他在史书编纂里面的技艺与方法。有了史学史的训练,学者就会观察这些东西。不仅仅是读文献,还要关注文献背后的东西。历史研究不同于理工科,理工科必须把定理、定义弄懂弄通,再根据定理定义去推证。历史研究,文字懂了,未必真懂,文字背后的东西懂了,那才是真懂。这是史学史训练带给我的感悟。

史学史的训练,还让我感悟到,不仅要读史书,还要读史家。只有读懂史家,才能读懂史书。读懂文字背后的东西,就读懂史家了。没有史学史的训练,不大注意史家当时写这些段落,更深层次的用意是什么,有什么样的思想,抱什么样的心态。有过史学史训练的学者,会注意到这些。我做魏晋南北朝史,就是按史学史的要求,熟悉这个领域内史家的研究,他们的优点,我尽量吸收,他们的不足,我尽量避免。用史学史的视角和方法研究魏晋南北朝史。这可能是我和其他学者不一样的地方。

 

 

五、学术研究,应该以问题为导向

 

李:您的研究,好像是既有现实关怀,又具有传统学术的一些特点。

牛:学术研究要有问题,有问题眼才尖。多少年来,我一直跟着问题走,坚持用历史研究解决现实中的重大问题。比如,我的邺城研究,我小时候的课本里有《西门豹治邺》,这个故事我印象很深。故事里提到漳河,我们那个村,就在漳河边,长大了才知道,原来邺城离我的家乡不过百里,而且都在漳河边上。故事里讲到的河神,我们村后漳河故道旁就有一座河神庙,香火还很盛。1978年到北师大上学,参观故宫,一看那个中轴线,左右对称,后来又看到北京,东单西单,都是对称的,这是按照什么样的思想来建造都城呢?这样的城制是怎么来的?这个问题一直记挂在心。在河北社科院的时候,研究魏晋南北朝史,接触到了不少邺城的材料,这就和我长久以来的记忆、观察,串联起来了。我写了一篇论文《魏晋北朝邺城初探》,参加1984年在成都召开的魏晋南北朝史学术讨论会,当时参会的学者很多,提交了100多篇论文,四川大学的老师通知我,我的论文收入会议论文集,后来我才知道,这是由于周一良先生的推荐,这对我是一个很大的鼓励。从此以后,一直对邺城念念不忘。历时30多年,终于完成并出版了《古都邺城研究——中世纪东亚都城制度探源》这本书。在做这项研究的过程中,我感觉到,邺城的意义,绝不是只局限于中国,对日韩及东亚的古代都城研究,也有很大意义,邺城搞清楚了,东亚古都城制的起源就搞清楚了。邺城是世界城市史当中“华夏型城市”类型的一个典型,所以,邺城研究的意义很大。研究邺城,还要通过城制发掘其背后的理念,为现代城市规划设计提供借鉴。邺城研究是我研究计划第一步;现在已进入第二步研究,即“中世纪东亚都城制度研究——‘华夏型’城市的历史变迁”,欲在为世界城市史研究增添一“类型研究”。这项工作难度很大,我组织了中、日、韩三国学者共同攻关。这之后,还要做东西比较,是为研究计划的第三步。关于“中西比较”,我可能就做不了,可以提一些思路。我也觉得值,能碰到这样有价值的课题。这就是我说的,用历史研究解决现实重大问题。这个问题的现实作用,在于能够为北京的城市规划与文物保护提供指导。北京的城墙城门大部分都拆了,古建筑与文物毁坏得也比较严重,如何保护古都风貌?我由邺城研究得到启示:北京城制是一个整体,建筑是根据城制统一规划的,地面上的建筑虽然拆除了,但城制格局没有改变。故都整体保护的基础还在,现代城市规划与文物保护都应以传统城制为基础。必须了解传统城制,了解传统城制背后的理念与思想,才能做好现代城市规划。这项研究不仅对北京有用,同样对于韩国的首尔,日本的京都、大阪、奈良城市规划建设也有用。陈寅恪先生把自己的学问总结为“不古不今之学”,我做的学问是“古今不分之学”。实际上,古今本无间,人们为了便于认识现实,就需要追溯历史,把历史分成不同阶段,追溯历史是为了认识现实。结果,一些人为历史而历史,忘记了现实,丢掉了初心。司马迁写《史记》,“述往事思来者”。现在是,“述往事”太多,“思来者 ”太少,忘记了研究历史的目的,把历史和现实割裂开了。这不是历史造成的,是学人自己造成的。

 

 

六、我是“问题”研究专家

李:您在方法上,又有什么更多地考虑呢?

牛:我很感谢老师,我有师承,但无门户,学术研究基本上都围绕着问题,在问题研究的过程中扩充知识面,更注重自己的风格和特点的养成,兼取众长。我的邺城研究,好像也可以算作是魏晋南北朝史的成果,也可以算是城市史研究,也可以算是历史地理学的探索,但是,在我看来,什么也不是。我是根据课题的需要,需要什么,我就攻什么,然后把所有的学科,融贯在这个课题里面,像邺城研究,涉及到考古,考古界的同行,对我的这项研究,评价更高,比历史学界的还高。其实,我在做的时候,并没有固守某一学科的理论框架,是以研究课题为中心,以交叉学科的方法,来开展研究。当然,为了完成课题,我也一直在补课,缺什么我就补什么,学到什么程度呢,能够解决我的问题,到此为止。这也是我跨学科研究实践的一点体会。

我的史学史研究,可能和别的同行也不太一样,我是在上本科的时候,学《中国通史》《世界通史》,当时在《世界通史》里,了解到古罗马古希腊文明、古印度文明、古埃及文明,还有巴比伦文明,都中断了,唯有中华文明没有中断,中华文明为什么没有中断,必然有一些原因在里面。这原因是什么呢?我想通过史学史的研究解答这一问题。史学史范围太大,于是攻史官制度。史官制度研究,先秦、宋代都有成果,所以,我选择了“汉至唐初史官制度研究”,其中也追溯到了先秦。史官制度值得好好研究,中华文化通过编史,一代一代记录,这对中华文明的传承有很重要的意义,这也是中华文明绵延不断的一项重要原因吧。我在做这个选题时,1995年是胡如雷先生七十寿辰,学生们组织贺寿文集,我写了一篇论述唐初史官制度的论文。当时,发现两唐书中关于史官的记述,其中提到这些人的祖先,在隋、北齐时曾任史官,但是,这些人的事迹,在《北齐书》、《隋书》中没有记述。我当时很有感触,看来研究史官制度,有时候,还得从后往前研究,然后在从前往后查找,把“逆推”与“顺述”结合起来,这样做制度史,应该是一种不错的方法。这部书出来之后,大家反映很好,黎虎老师要求博士生都要仔细阅读这部书,河北师大董文武教授借鉴我这部书的思路,指导他的学生继续研究,把唐之后的史官制度,作为研究课题,一直延续到清代。在撰写博士论文期间,我去拜望瞿林东先生,瞿先生教我,做考证,不要把考证的过程写到书里,要把考证的结论写进去,所以,我的这部书写得非常简练。有些学者看了我的书之后,采用我的观点,又补充资料,形成论文,公开发表,我看到了,这不都是我的想法么。吴怀祺老师一再鼓励我,应该接着写下去,一直写到清。所以我后来又申报了教育部重点研究基地一个重大课题“唐至民国修史机构与史注纂辑”。瞿林东先生还建议我,将史官制度研究形成一部多卷本著作,可以与陈其泰先生的历史编纂学研究相配套。

我做史官制度研究,研究史学史,绝不是为学问而学问,而是要通过这些研究,彰显本土文化精神,把本土的文化传承机制搞清楚。我觉得,把史官制度做到位了,很多国外汉学的一些偏见、错误的看法,也就不攻自破了。关键是我们自己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好。诸如“新清史”“辽金元北亚国家论”,这些论调,与中国的历史实际,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但是,我不主张去批驳它们,谬论就是谬论,你不要理他,让它自生自灭,没人理它,它也就没市场了。我们要做的,就是要把中国的传统文化,很好地去传承、去总结,把事实讲清楚,错误的东西,人们也就不会再提它了。我们还是要坚持自己的主体性。我写过两篇金代史官制度的论文,完颜氏并没有把自己当作外人,他们还是把自己当做中华文化的一员,以中华文化的传承人自居,弘扬中华文化,主动融入这个文化。通过全面、系统清理文献,你会看出,少数民族对中华文明的贡献有时超过了汉族。现今国际汉学的水平,确实很差。我们要把自己的主业做好,把自己的历史文化研究透彻,把能说清楚的,尽量说清楚,把自己的核心价值挖掘出来了,这是最重要的。这也有助于提升文化自信。文化自信是很重要的,有了文化自信,你才有灵魂、有思想,才能有民族气节。我举个例子,抗战时,有位著名学者叫高步灜,留在北平没有走,生活陷入困境。这时,一位朋友请他到日伪大学去教书。他说:“我不能随大汉军旗杀虏疆场,已经很惭愧了,让我到日伪大学去干事,万万办不到。”后来,陈垣将高先生聘为辅仁大学教授,解决了他的生计问题。当时,在辅仁大学聚集了一批有民族气节、有爱国主义精神的学者,辅仁师生成立华北文教协会,传播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动态,被日本宪兵侦破,包围辅仁大学,逮捕了30多名师生,沈兼士教授逃走,后向重庆国民政府汇报了辅仁的抗日活动。有文化自信,才能做到这一点。还有吴承仕、姚明达,为抗战救亡而献身,其爱国精神源自其对中华民族文化自信。

我做海河流域研究,也是结合自己的经历,跟着问题走。我小时候,经历过1963年特大洪水,我家的北屋也倒了,印象很深,那个时候,雨下得特别大。当时,很多人都不敢在家里睡,怕房子倒了。1976年,又经历了唐山地震。我自幼对环境变化也时时观察,小时候,在家乡,鸟类很多,经过文革,树都砍光了,天上的大雁也不见了。后来,工作了,也注意家乡环境的考察,已养成习惯了。我看到竺可桢先生等专家的研究成果,他们的看法是,冷暖交替。我觉得,这种看法,似乎与海河流域古代诗歌所描绘的情形不很一致,建安七子留下的诗,描述当时的暑热,人们很难受,河朔地区有避暑饮、避暑汤,说明当时暑热很严酷,没有看到有降温的迹象。又研究当时的植被、物种、种群,2001年申报了一个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结项后,形成了一个研究初稿。到现在,不断完善,又增加了战乱的内容,书稿也慢慢成熟了。我的这项研究,与一般的历史地理研究,还是有些不同。我考虑,海河流域,它的区位特点,有高原,有山地,有平原,依山傍海,又处在北半球的半干旱地区,北靠蒙古高原,面向中原大地,这里面有很多问题可以探讨,这里的灾害类型很全,北魏时,这里还有火山活动,现在没有了。有生物灾害、地质灾害、气象灾害,还有其他灾害,灾害丛生、次生,搞灾害研究,这是一个典型地区。这里的特殊的区位与复杂的地形和地势,容易发生极端天气。此外,黄河改道,也带来了很大影响。水环境、水资源,有很大变化,影响了物种与种群的变化。而且,这里成灾几率高,灾害的爆发性很猛烈,强度很大。在这么多这么大这么强烈的灾害面前,人类必须敬畏自然,尊重自然,保护自然环境,还应该积极有为,改善环境,制定全流域整治规划,总结塞罕坝与邢台太行山小流域治理的经验。在穷山恶水中,人们也可以做出很好的成绩。

如果从理念、方法的角度来说,我的海河流域研究,还是坚持我一贯的理念,用历史研究解决现实问题。海河流域面临很多环境问题,像水污染,环境污染,空气污染。空气污染,不是自然造成的,是人为造成的,这应该承认,治理环境,必须先解决人的问题,我们应该多考虑“人”的问题。

研究课题,要从课题出发,来选择研究方法,不要自我设限,关键是把课题做好,能为别人提供有用的知识和见解。

 

 

七、对深化史学史研究的若干思考

 

李:史学史,一直不太受重视,您对此有何看法?

牛:目前的史学史研究,还存在一个问题,就是从文献到文献,和现实结合得不是太紧密,史学史的研究,也要立足现实。现实,分两种,一种是学术现实,一种是社会现实,学者也应该根据社会现实的需要,去选择一些研究课题。不能局限于史家、史书研究或学术史和学科史研究。我认为,史学史,和文学史可能不太一样,它的综合性比较强,它还涉及到社会现实。在史官制度研究过程中,我就感受到,古人不断地记,不是为记而记,它是有政治文化在其中,总结历史兴衰经验,为国家治理作参考,其中有政治理念在里面。史学史是综合性的,学术、社会、政治、思想,都在其中。

我再谈谈马克思主义史学。现在,我们已经进入习近平新时代了,新时代为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发展,提供了一个非常好的契机,学者应该抓住这样一个难得机遇,要有新的表现,新的作为。如果用史学史的眼光看,回到当初,马克思主义史学产生的时候,郭沫若、李大钊等,都是根据社会现实,思考中国革命的方向道路在哪里,应该走哪条路,他们用唯物史观作指导,研究中国历史,就是要准确把握住社会现实,旨在寻找中国革命能够成功的道路。马克思主义史学是在中国处在重大关头的时候,在与社会重大实践相结合的过程中形成的。所以,我们研究马克思主义史学,不能忘了这个初心,不能脱离社会现实。当然,唯物史观也是要发展的,要根据时代,赋予它新的内容。学者们应该沉下心来,研究中国社会,回答时代提出的重大问题,通过重大问题的研究,发展马克思主义史学,马克思主义史学就是一直这么发展过来的。不要总是批评某些人不重视马克思主义,应把主要精力放在新时代社会问题的研究上,研究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不断发展马克思主义史学。不必过度纠缠于个别文本、少数概念。重要的是,应该面对现实,研究现实问题,实现学术创新。

这几十年来,我做了不少课题,跨越三个领域,但是,我也没想去做这几个领域里的专家,我只想做一个“问题研究专家”。我想研究问题,想解决问题,看书、学习、研究,我都是想解决问题,用历史研究解决现实问题。

 


注:本文原刊《晋阳学刊》2018年第3期,经编辑部授权转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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