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检索:
 
当前位置: 网站首页>>孔府档案>>正文
孔勇|“夫人”何以成“公主”?——“乾隆公主嫁孔府”说及相关问题新辨
2018-05-31 23:12     (阅读: )

 

[摘要] “乾隆公主嫁孔府”是学界久争未定的一段公案,以往虽有学者提出质疑,但对相关问题仍旧莫衷一是。本文利用新发现的清代档案、诗文等史料,考辨认为:孔子第七十二代孙、衍圣公孔宪培之妻于氏(府称“于夫人”),确为大学士于敏中与其妾张氏所生次女,亦不存在乾隆帝认其为义女或将公主寄养在于敏中家等事。“于夫人”在孔府的特殊地位,源于其生前所受清廷加恩及逝后孔氏子孙的褒崇追念。“乾隆公主嫁孔府”一说的出现,约在咸丰、同治以降,且最先流传于孔府内部,进而播散于外,是孔氏后人附会、演绎的结果。

[关键词] 乾隆帝;衍圣公;于敏中;于夫人;公主

 

乾隆帝在位期间(1736-1795),先后八次亲至阙里孔庙,祭祀先师孔子,优渥孔氏后裔。这在历代帝王中极为罕见,其用意也大可深究。一种观点认为,乾隆帝曾将一位爱女下嫁孔府,祭孔的同时也是为了探亲。此说至今仍在当地流传,几成信谳,甚至被许多学术论著采纳和征引。围绕这一问题,余志群、骆承烈、杜家骥等学者曾撰文探讨,其中既有肯定,也有否定或存疑,仍旧莫衷一是。[]本文拟利用一些新发现的清代档案、诗文等史料,对“乾隆公主嫁孔府”说及相关问题进行重新考辨,并对该说何以产生和流传略作探究。

 

一、“乾隆公主嫁孔府”说的来源与流播


所谓“乾隆公主嫁孔府”,系指乾隆帝曾将一位爱女嫁与孔子第七十二代孙、衍圣公孔宪培(1756-1793)。囿于满汉通婚禁忌,乾隆帝特将该女寄养在大学士于敏中家(一说认于敏中之女为义女——笔者注。下文括号内文字均为笔者加注),是以孔宪培夫人被称为“于氏”或“于夫人”。[]目前所见有关此事的最早记载,出现于民国二年(1913)李太黑所撰《孔子世系》,其中写道:“七十二世孔宪培,字养元,高宗以其子妻焉”。[]按:李太黑,原名李舆德(一名李裕德),山东聊城人,生年不详,曾参加清季科举考试,中秀才。19263月,发动和领导“红枪会”抗税暴动,事败被杀。[]关于“高宗以其子妻(孔宪培)”一事,李太黑并未指出本源何自。

“乾隆公主嫁孔府”能够广为今人所知,主要源于孔德懋在1982年出版的《孔府内宅轶事》一书(以下简称《轶事》)。孔德懋,1917年生,系孔子第七十七代嫡孙女,父为衍圣公孔令贻。在专辟“公主下嫁孔府”一节中,孔德懋详述了此事“原委”,她说:

乾隆有个女儿,是孝圣贤皇后所生,对她十分钟爱。这位公主脸上有块黑痣,据相术说这块黑痣主灾,破灾的唯一办法是将公主嫁给比王公大臣更显贵的人家,这就只有远嫁孔府了。因为只有衍圣公可以在皇宫的御道上和皇帝并行,皇帝到曲阜后,也要向衍圣公的祖先——孔子,行三跪九叩大礼,这都是别的王公贵族所没有的荣耀。因此,乾隆第一次来孔府时,就说定将女儿下嫁孔府。但满汉不能通婚,为了避开这个族规,乾隆便将女儿寄养在中堂大人于敏中的家中,然后又以于家闺秀的名义嫁给第七十二代衍圣公孔宪培。孔府的后人称她为于夫人[⑤]

孔德懋幼时生长于孔府,故《轶事》另有一副标题——“孔子后裔的回忆”。以往对“乾隆公主嫁孔府”说持肯定态度者,多据此而来。即使有学者予以质疑和反驳,也往往针对孔德懋的论述内容,逐条检核与剖析。如前引杜家骥先生的论文,查核清代《玉牒》等文献,证实乾隆帝并无公主嫁至孔府,也没有认汉人为义女的案例。同时,乾隆帝第一次到曲阜是在乾隆十三年(1748),彼时孔宪培及其妻尚未出生(下详),故不可能说定婚事。

需要注意的是,该书既名《轶事》,本就出自孔德懋的回忆和追述,缺少严密考论,甚至不乏演绎附会的成分。倘若仅仅纠结于此书的论述进行考证,不免偏离了追寻历史事实的方向。但《轶事》仍侧面提示了一个重要信息,即“乾隆公主嫁孔府”之说在清末民初的孔府“内宅”即已流传,府内人员亦对此信以为确。前引李太黑《孔子世系》中的记载,或由此听闻而来。相似叙述,还可从孔繁银的笔下见其一斑。孔繁银生于1926年,曾于1942年到孔府承启处,任侍候启事员,负责公文上呈、下达、函件往来等事。如他所说:“七十二代孔宪培……夫人于氏,府内传闻为乾隆皇帝女儿,命大臣于敏忠【中】出面订婚,当时因满汉不能通婚,故称于氏”。[]孔宪培和于氏去世后,后代在孔府内为二人专门建造了“慕恩堂”,加以供奉和祭祀,且形成了为逝者“一日三开饭”的特例。[]由此证明,于氏在孔府内的地位确实较为崇高。

此类表述,只是解答了“乾隆公主嫁孔府”说的缘起,却并不能仅据“府内传闻”或“孔子后裔的回忆”,便径断其为历史事实。同时,之所以说前引孔德懋先生的回忆文字对“乾隆公主嫁孔府”一说的传播起到了巨大助力作用,乃因在《轶事》出版前的相当长时间内,此事并未见诸多少书面记载。这从一个侧面可以得到佐证。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批林批孔”运动如火如荼地展开,作为孔子嫡裔世代居住地的曲阜孔府自不能幸免,为此各地批判组撰写、出版了各类批判性书册。按其批判内容,意在揭示孔子的“腐朽”观点和孔府的剥削统治,但在这些书册中,均没有提到“乾隆公主嫁孔府”这样一件本来能够充分证明封建王朝与孔府相“勾结”的事实例证。与之相似,早在六十年代初,杨向奎、何龄修等先生曾前往曲阜整理孔府档案,并利用这批档案集体撰写成了《封建贵族大地主的典型——孔府研究》一书的初稿。因“文革”爆发,该书未能及时出版,直至1981年方得以问世。在该书第二章探讨孔府田产问题时,首次提到了“于夫人”,却只称其为“于敏中之女,孔宪培之妻”[],甚至都没有用“传闻”字样,来描述她是否为乾隆帝之女。

通过这些例子,不难看出:在《轶事》出版前的数年间,“乾隆公主嫁孔府”之说并未在社会舆论层面受到人们的关注。换句话说,哪怕此事稍有一些风影,人们也会根据批判运动的现实需求,对其加以放大和渲染。遗憾的是,我们并没有看到。因此,无论是孔繁银等人的回忆记录,还是众学者的考辨文章,实际上均已出现在《轶事》首次详述此事“原委”之后。这种现象,自会让人对此事的真伪产生怀疑。但《轶事》作者身份之特殊,讲述内容之详尽,以及民国初年即已有李太黑的相关记载,又不能轻言此说为空穴来风。接下来,我们仍需要回到历史现场,探究于氏的真实身份为何?其与孔宪培又是如何结姻的呢?

 

二、孔宪培、于氏及两者结姻


在同治十二年(1873)刊刻的《孔氏大宗谱》中,记载了孔宪培夫妇的生卒、子嗣等概况,现征引如下:

七十二代宪培,字养元,号笃斋。乾隆三十五年赐二品冠服,四十八年袭衍圣公,诰授光禄大夫。乾隆二十一年七月十九日辰时生,五十八年十一月初五日未时卒,年三十八。夫人于氏,金坛人,文华殿大学士兼户部尚书敏中第三女。乾隆二十年十月十三日卯时生,道光三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丑时卒,年六十九。无子,育同母弟宪增长子庆镕为嗣。[⑨]

引文中最与本题相关的一句,自是提到了孔宪培夫人于氏乃“文华殿大学士兼户部尚书敏中第三女”。既有研究虽亦曾引述该文,但颇觉此为“孤证”,且难以驳辩“乾隆帝将公主寄养在于敏中家”的说法,故我们也不妨将其留待后论。

孔宪培是孔子第七十一代孙、衍圣公孔昭焕(1735-1782)长子,原名孔宪宪。乾隆三十六年,由乾隆帝改为今名。[]关于孔宪培婚事,最早记录见于孔府档案第6539卷,系乾隆三十二年衍圣公孔昭焕准备的一份进京觐见问答底稿。根据已刊档案,可以看到孔昭焕的部分答词:

臣有四子、四女,长子宪允年十二岁,聘定于敏中之女,现读《诗经》,从浙江庚辰科举人沈启震读书。臣家中事务有旧时家人办理,臣自己不时查察的。[11]

换言之,至迟在乾隆三十二年,孔昭焕与于敏中两家即已聘定子女婚事。

乾隆三十七年底,孔宪培“娶大学士金坛于公女,入都亲迎”。[12]为此,孔昭焕曾在当年十一月二十日,专折奏呈乾隆帝闻知,内称:“臣长子臣孔宪培,聘定协办大学士、尚书于敏中之女,兹遣臣子宪培来京就婚”。并获乾隆帝朱批赞誉:“汝子颇可成人,朕为汝喜”。[13]十二月初二日,孔宪培婚后首次入宫“叩请圣安”。此次入觐,孔宪培“仰蒙天语垂询,并蒙恩赐貂皮、大、笔、砚、笺、墨各件,感激庆幸,实难言喻……仰荷温纶,奖慰倍至”。[14]十九日,谕准孔宪培夫人于氏入宫,“叩头朝见”崇庆皇太后(即孝圣宪皇后)。于氏不仅受到“温语垂问”,还获颁“玉如意、寿字衣、大缎、荷包、籐炉、翠花装具、手帕、脂粉”等诸多物品。子、媳连受乾隆帝和皇太后的赏赉,无怪孔昭焕倍觉恩荣。在次年正月初七日所上谢恩折中,孔昭焕即说:

窃念臣媳于氏,荷蒙格外鸿恩,准令瞻仰皇太后慈颜,已极非常荣幸。乃复仰邀慈照,俯赐温言。宠锡朝餐,饱饫萐厨芳膳;优加厚赉,荣叨崑圃瑶筐。复命捧出多珍,赐及臣子。金碧腾光于庋案,宝重传家;藻华错采以彰身,荣添受服。臣子、臣媳何幸,仰邀宠遇若此。臣惟有举家焚顶,恭祝皇太后慈寿万万年,藉伸蚁悃。[15]

上述档案在在说明,孔宪培与于氏婚后受到了乾隆帝和皇太后的极力宠遇与深切寄望。乾隆四十二年二月,孝圣宪皇后去世,照例“汉命妇不必成服”,但清廷仍允准衍圣公孔昭焕的奏请,由昭焕之母何氏率宪培之妻于氏,赶赴京师,叩谒梓宫。[16]此般密切互动,均发生于孔宪培袭爵衍圣公之前,待其袭封之后,也贯穿始终。这种殊荣,或是引起后人对于氏真实身份产生联想的重要缘由,以致误将其嫁接为乾隆帝之女。

根据前文多方引证和分析,孔宪培之妻于氏确为大学士于敏中之女。章学诚(1738-1801)为于敏中撰写的墓志铭,也证实了这一点。文中提到于敏中的子嗣情况是:

男子子一人,齐贤,以尚书荫授刑部员外郎,历本部郎中,先公卒。女子子二人,刑部主事潥阳任嘉春,袭封衍圣公长子赐二品服曲阜孔宪培,其婿也。[17]

章氏墓志文,已明说孔宪培为于敏中之婿。但所述于敏中有女二人,则与前引《孔氏大宗谱》称于氏为“于敏中第三女”的记载存在差异,属《宗谱》笔误(下文有引证说明)。同时,孔宪培之父孔昭焕在袭任衍圣公的四十年间,屡因处事不当或干预公务,受到过乾隆帝的多次警告和惩处。在处置孔昭焕生前参案和于敏中逝后的财产纠纷时,孔宪培与于氏的姻亲关系,常被乾隆帝当作思考问题的汇合点。因此,探讨“乾隆公主嫁孔府”之说及相关问题,便不能不提于敏中和孔昭焕。

 

三、于敏中和孔昭焕


1.于敏中身后遭际及其妾张氏

于敏中(1714-1780),字叔子,一字仲常,号耐圃,江苏金坛人。乾隆二年,中丁巳恩科状元。三十三年,加太子太保。三十六年,擢协办大学士。三十八年八月,晋文华殿大学士。[18]四十一年,金川之乱平,“天子嘉公劳绩,特赐轻车都尉,世袭罔替,加赐黄褂、孔雀双眼翎冠,图象紫光之阁,儒臣际遇,百余年来无公比肩”。[19]四十四年十二月十七日病卒,谥“文襄”。于敏中堪称乾隆一朝得宠时间最长的汉大学士。

在于敏中的个人著述中,只有一首诗文与阙里孔氏相关,系为衍圣公孔昭焕母何太夫人所作寿词。[20]但从两个侧面的记载,仍可部分还原孔于两家结亲后的历史场景:一是孔宪培居京时所作的诗文,二是乾隆帝授封于敏中侧室张氏时的相关谕旨。

自乾隆三十七年底孔宪培和于氏结婚,至四十八年袭爵衍圣公,期间孔宪培主要居于京师衍圣公赐第。故在其诗文中,常常能看到与“外父金坛相国”和“外母”的来往活动描述。[21]于敏中逝后,孔宪培亦作诗哭悼,有文曰:“八载恩深随逝水,每怀遗迹泪潸然”,并在该句后夹注以释:“蒙外父诲育,计今八载,实多珍爱”。[22]可见,孔宪培与岳父母一直维持着较为密切的关系。加之当时于敏中位极人臣,孔宪培又系衍圣公孔昭焕长子,身份特殊,其受到格外瞩目和恩荣自在情理之中。对此,连乾隆帝也深悉其详。

与孔于结姻约在同时,乾隆帝曾有谕旨,封于敏中之妾张氏为“三品淑人”。张氏以侧室而获授封,被认为是有清一代罕有的“旷典”。[23]按:于敏中元配,系清代著名女画家俞光蕙,字滋兰,浙江海盐人,户部侍郎俞兆晟孙女,乾隆十五年卒于浙江官舍。[24]俞光蕙逝后,于敏中家事均赖张氏料理。张氏获得授封,盖不仅在于乾隆帝对于敏中的器重和加恩,也与张氏生女已嫁给未来的衍圣公孔宪培有关。如乾隆帝谕称:

于敏中之妾张氏,于例原不应封。但于敏中现无正室,张氏本系伊家得力之人。且其所生次女,已适衍圣公孔昭焕长子孔宪培,系应承袭公爵之人,将来伊女亦可并受荣封。张氏著加恩赏给三品淑人。[25]

在谕旨中,乾隆帝明确指出,孔宪培夫人便是于敏中之妾张氏所生次女。倘若真如后人所传存在“寄养”一事,也必会采取更为隐讳的措辞和指称,但从该谕旨中丝毫看不出此类迹象。因此,所谓“乾隆公主嫁孔府”之说,或乾隆帝“将公主寄养在于家”以及“认于敏中之女为义女”云云,进一步证明并非历史事实。

张氏再次见诸史籍记载,已在于敏中去世之后,源自为伊女即孔宪培之妻于氏私贮于敏中遗产。如衍圣公孔昭焕于乾隆四十五年八月初六日所上折文称:

乾隆四十五年七月三十日,准提督衙门咨开,本衙门具奏内开,张氏于今年正月内,曾分给伊女、孔宪培之妻银一万两。经家人姚兴等供明,凡此资皆于敏中之资,姻族乘机瓜分,应将此项银两照数追出入官等因……臣随询据宪培之妇于氏禀称,媳奔丧时,媳生母给媳京平杂色银一万两,媳携带回家……[26]

不仅如此,于敏中之孙于德裕还控称,张氏与敏中之侄于时和合力把持于家遗资,且欲以张氏内侄张招官承祧于姓。事泄后,乾隆帝一面降旨大学士英廉,追缴此前所授张氏诰命,将张氏押往曲阜,归伊女家收管;一面传谕时任山东巡抚国泰,令其就近不时查察。关于此事之处置经过,国泰曾在乾隆四十五年七月初五日上折奏闻,如其所说:

本月初一日奉上谕:“昨因大学士于敏中之妾张氏欲令伊侄张招官承祧于姓,又不在殡所守丧,有乖妇道,已令英廉传旨追缴张氏诰命,并派刑部司员押往山东曲阜,归伊女孔氏家。并令于德裕扶榇回籍安葬,免致别滋事端。此朕追念于敏中在官勤劳,加恩格外始终保全之意。至张氏往曲阜孔氏家,在国泰、于易简(按:于敏中之弟,时任山东布政使)所辖境内,可以就近管束。若张氏自知悔罪,与伊女安静度日,自可全其末路,以养余年。倘仍任意妄行,国泰即应查察,据实奏闻,朕必重治张氏之罪。至于易简,乃于敏中亲弟,伊之家事,朕如此曲意保全,妥为料理,尤应仰体朕恩,俾张氏守分安静,不致更启事端,以毋负朕始终眷念之意。”……臣遵将恭奉谕旨缘由,寄知孔宪培好为收管。臣仍不时留心稽查,倘张氏仍任意妄行,辜负圣恩,臣即遵旨具奏,重治其罪。俾其得知改悔,保全于末路,以仰承圣主鸿慈于无既。[27]

围绕于敏中的身后遗产纠纷,还牵涉出了其生前在家乡违例营造花园等事,进而又有甘肃捐监折收一案败露,于敏中被追加议处,撤出贤良祠。因与本题无关,暂不予详述。但可看到,张氏把持于敏中遗产以及分割不均,实是开启此后一系列纠纷的源头。当时居住在京城的朝鲜使者卢以渐,也听说了这一大事,他在乾隆四十五年九月十二日记载道:

坐有一人,言敏中死后因其妾之分产不均,敏中之孙诉于福隆安。福隆安即傅恒之子,而方为兵部尚书,为乾隆所称用者也。福隆安又托于和珅,珅奏于乾隆。乾隆尝爱敏中之清素,所用而致诸阁老。今见其财产之饶富,深恶而籍之。其妾张氏,尝受三品诰命,没为曲阜夫子庙婢。[28]

卢氏所说“(张氏)没为曲阜夫子庙婢”,虽有所武断,但仍能印证前引乾隆帝谕旨,即把张氏送交孔宪培夫妇约束,俾其勿滋事端。这同时可以辩驳另一个在孔府内部被误传的说法。孔繁银曾说:“自于敏忠【中】死后,于家后人也受到孔家的恩泽照顾。于夫人死后,七十三代衍圣公孔庆镕在圣府的东院兰堂以东,单建跨院一处,正厅北屋五间,东屋五间,南屋三间,耳房、门楼各一座,大门向西,西向念典堂。此院专门供于氏后人居住,世世代代由圣府发粮饭照顾,直至解放前。府上人称之为于皇亲家、于皇姑家或于官亲家”。[29]事实上,于夫人之母张氏居于孔府,是乾隆帝作出惩处的结果,根本不是“恩泽照顾”。这种不太光彩的事迹,孔府内部当然讳莫如深,掩其真相。事过几代百余年,孔府上下便一致延续着模糊的认识,更不乏新的附会和演绎,以致去历史事实愈来愈远。

2.屡挂弹章的孔昭焕

孔昭焕受到乾隆帝关注,全系凭借孔氏嫡裔衍圣公的特殊身份,这与官至大学士的于敏中极为不同。自乾隆八年袭爵,至四十七年病逝,孔昭焕亲身经历了乾隆帝前六次亲祭阙里孔庙,孔府的尊荣、权势亦在此一时期达到历史顶点。[30]但与恩荣相伴,孔昭焕袭爵衍圣公期间却屡挂弹章,多次被乾隆帝警惩,两者间的紧张态势至为明显。

乾隆二十一年初,孔昭焕因奏请将孔府庙户改为民籍,而有干预地方事务之嫌,遂遭乾隆帝严斥:“(孔昭焕)不过倚大学士陈世倌外姻之势,干与地方公事。其所陈奏,大都发礼部议,又系陈世倌管理,可以互相倚庇。伊系少年之人,理宜安分自守,方可保其安富尊荣之乐”。[31]后经当时署山东巡抚白钟山访查,更知孔昭焕久已倚借乐舞庙户,安坐而享其利,“不能安分自爱,干与地方公事,更属显然”。[32]交吏部议,以孔昭焕“袒庇庙户,武断滋事”,当革其公爵。乾隆帝念孔昭焕为先圣后裔,且尚属年少无知,“著加恩免其革退公爵”,谕其“闭户读书,勉承祖训,以仰副朕终始曲全至意”。[33]

对乾隆帝来说,加恩孔氏嫡裔衍圣公,是为了彰显清廷崇儒重道、礼奉先师的治国思想。衍圣公作为清廷树立的文化符号,本不享有实际权力,遑论掣肘地方。所以,孔昭焕的逾分之举自会触动乾隆帝禁忌。另外,乾隆帝还洞悉了隐藏此事背后的一个重要线索,即孔昭焕屡屡滋生事端,乃因有着强大的“外姻之势”可以依赖。这种考量,在孔于两家联姻后更被乾隆帝屡次提及。

先是乾隆三十三年,孔昭焕主持纂修孔氏家谱的过程中,曾分派族人前往各地查访孔氏后裔。期间,多次发生委员与当地人的纠纷案件。因用人失察,疏于管束,孔昭焕受到“降二级留任”的处罚。[34]至三十九年五月,吏部据山东巡抚徐绩咨请,照办差官员之例将孔昭焕开复。不料却遭到乾隆帝谕训:“所办甚属非是”。乾隆帝认为,徐绩等抚臣之所以有此请求,可能受了孔于两家姻亲关系的影响:

孔昭焕所得处分俱系私罪,例不应开复。该抚率行咨请,已属错误,吏部理应照例驳斥,何得辄据奏请。岂以孔昭焕系大学士于敏中儿女姻亲,意存瞻徇耶?[35]

虽然乾隆帝格外加恩,准予孔昭焕开复,但理由是念其“究经办理差务,且其为人尚无大过,较之伊父孔广棨,似觉稍胜”[36]。同时,乾隆帝明确指出和强调孔于两家的姻亲关系,以防官员瞻徇违例。事过一月,吏部又因咨请为原任广东龙川县知县汪承澍捐复原官,受到“甚属非是”的谕示。孔昭焕的先例再次被乾隆帝拿来说事,谕称:“前此为衍圣公孔昭焕奏请开复一案,办理即属错误。自因孔昭焕为大学士于敏中儿女姻亲,为之瞻徇”。[37]乾隆帝对办事官员们的“瞻徇”之意,已从推测变为定断。

乾隆帝的多番谕示,透露着其对孔昭焕的印象并不甚佳。也正因此,少年时期即已获得“颇可成人”赞誉的孔宪培,才被寄予厚望,叠受优渥。乾隆四十八年三月,乾隆帝颁旨新任衍圣公孔宪培,希望他能恪守先训,统宗睦族,起到表率作用。尤其针对其父孔昭焕在世时屡有族众纷争之事,特有一番叮嘱:

尔其统率宗姓,朝夕训励,中饬教规,讲肄经学。如有不守规诫,恃强越分,朋比为非,干犯法度者,轻则送地方官察处,重则据实指名参奏,依律正罪。尔尤宜谨慎修德,率祖奉公,言行无苟,足为儒林模范。禁约员役,俾一遵法纪,毋致骄横生事,庶不负朝廷优加盛典。[38]

   另外,乾隆帝先后数次赐诗孔宪培,冀其“修己无过守礼乐,睦宗旨在承端方”[39],包含了一以贯之的期许。孔宪培袭爵期间,确能对自身角色有着清晰认知和定位,“仰承先绪,敬守家风,肃勤莅事,历久弗懈”。[40]这与其父屡遭参劾的经历形成了极大反差。进一步说,孔宪培之所以受到乾隆帝的格外优渥,除了因其系于敏中女婿,更重要的是他安分守己,不逾职限,而与坊间所传联姻乾隆公主等说法毫不相关。

 

四、于氏生前逝后:从“夫人”向“公主”衍变


孔宪培和于氏婚后未育子女,遂以宪培弟宪增长子庆镕(1787-1841)为嗣。乾隆五十八年,孔宪培去世。次年,孔庆镕袭封衍圣公。彼时庆镕甫及八岁,府内诸事多倚赖生父宪增办理。如孔庆镕的姐姐孔璐华所作诗文称:“弱弟居丧接大宗,七龄聪慧孰能同。哀哀尽礼寒双跣,阁第人怜小袭公”。[41]孔庆镕也在其父逝后,作诗回忆昔日的教养之恩,所谓“九龄朝阙曾携我,七载持家已抱孙”。并在后句之下作注道:“嘉庆四年,恭逢恩旨,命先大人主持林庙祭祀并一切家事”。[42]给人的印象是,作为孔庆镕嗣母的于夫人,并未在庆镕幼年袭爵衍圣公期间参与管理孔府事务。

孔庆镕显然有所隐讳,隐去部分恰是孔府内不太光彩的一面。事实上,孔庆镕袭爵之初,衍圣公府印信一度归于氏收管。嘉庆元年(1796)十一月,于氏前往孔林祭扫,因传唤管勾官杨天祥不到,遂将其责革。此事被孔昭焕继配、孔宪培生母程氏闻知后,以于氏“非礼”,命其将公印交由孔庆镕生父宪增代管。适值于氏堂侄于公著前来曲阜,便在次年二月,愤而偕其姑南归金坛故籍。直至嘉庆三年冬,于氏才在次侄于锡嘉(于公著弟)的伴同下回到山东。然而,于氏等人并未先至曲阜,反而直赴省城,向时任山东巡抚伊江阿呈控程氏强争印信之事。伊江阿允将衍圣公府印信复交于氏掌管,若公事不能裁决,则应禀告母命。此举引来了程氏的进一步反控。程氏的控词,不仅包括于氏不向自己请安等“越礼”之事,还有于氏信任伊侄于锡嘉干预孔府公务、“强执孔庆镕之手签发咨文送部”等一系列“违例”情形。[43]嘉庆四年二月,伊江阿改抚江苏。因继任者陈大文尚未到任,故由山东布政使岳起暂署山东巡抚。四月初三日,岳起向嘉庆帝详奏了上述程氏和于氏控争印信的前后经过,并拟定了初步处置办法,折文称:

窃思孔氏家务,如庄屯、租息等项,系钦赐祀田所出,非寻常搢绅私产可比。孔宪增系孔庆镕之本生父,程氏令其暂管家事,本无不合。即所办或有不公,亦应另派族中妥人代理,总不应于姓之人干预孔氏之事。乃于氏不知大体,偏听挑唆,以致越礼远行,控争印信,而于锡嘉等专擅孔氏家务,必有希图侵蚀肥私情事。若不亟为整顿,恐孔氏承恩祀产渐被外人侵剥。查孔庆镕现年十三,尚属幼稚,其一切家务及家人佃户,均未能经理约束,似应仍令孔宪增暂行代办。俟孔庆镕年至二十,再令自行掌管。于氏应交伊姑程氏管束,毋任出外滋事。[44]

纵观岳起的折文,尤其内称于氏“不知大体,偏听挑唆”等措辞,不可谓不严厉。在“总不应于姓之人干预孔氏之事”一句旁,嘉庆帝朱批了一个“是”字,后在“于锡嘉等专擅孔氏家务,必有希图侵蚀肥私情事”一句旁,则朱批道:“必有此等情事”。这也昭示出,于氏在当时孔府内的处境和地位并不如后人所想象的那么优容。

陈大文到任东抚后,旋即着手处置此一“积年讼案”。[45]审办过程中,于氏之侄于锡嘉供称,“争印一事,实系于氏主见,并非伊等敢于唆使”;至程氏所控于锡嘉和孔府家臣,“强执孔庆镕之手签发咨文送部”,为已革林庙官复职等情,也“实出自于氏主意”。诸般供诉,均将矛头指向于氏。[46]此番境遇,相比于孔结婚之初,于氏频频受到乾隆帝和皇太后的加恩关照,实有霄壤之别。之所以产生如此大的反差,表面看来源自于氏不能安分守己,纵许其侄子插手府务,背后原因则应是其父于敏中早已去世多年。既失去了可以依赖的“外姻”之势,当然不能如此前那样“骄纵”行事。嘉庆帝对此案作出最后谕示时,也暗示了这一点:

于氏系原任大学士于敏中之女,此朕所素知。今因孔庆镕年幼,辄偏听家奴唆使,信用母家族属,以于氏之人干预孔氏之事,实属不合。著传谕陈大文,即将衍圣公家务暂交孔宪增代办。俟孔庆镕年长,再令自行掌管。于氏交伊姑程氏约束,毋任纷争滋事。[47]

此后,衍圣公府印信一直由孔庆镕生父宪增代管。前引孔庆镕诗注:“嘉庆四年,恭逢恩旨,命先大人主持林庙祭祀并一切家事”,即是此谓。曾为孔庆镕授学的黄文旸,在嘉庆四年夏至五年冬馆于阙里,也特意作诗记录了此事,所谓“今上恩尤重,承家责更专”,并作注说:“皇上悯嗣衍圣公庆镕年幼,特命其生父封公宪增督理”。[48]直至嘉庆十年七月,孔庆镕年届二十,且已成婚,孔宪增以“近来精力不支,渐致心神恍惚,深惧一时失检,有负皇上矜全之德”为由,请将孔府印信交付孔庆镕,由其亲自经理府内事务,获得谕准。[49]

嘉庆以降,孔府与清廷的往来互动已远非康乾时期那般密切,孔府权势亦不复昔日荣光。嘉庆十四年十月,时值嘉庆帝五十岁寿辰,衍圣公孔庆镕于上月初六日启程赴京祝寿,才有了第一次被召见的机会。通过两人对谈,看得出嘉庆帝对孔府和孔庆镕的个人情况相当陌生。如九月二十日,嘉庆帝召见孔庆镕于勤政殿,兹引部分问答如下:

上问曰:“你是长支么?”奏曰:“臣是二支,因长子无子,臣过继于长支。”上问曰:“你来京几次了?”奏曰:“臣来京五次了。”上曰:你来了五次,我头一回见你。”……上曰:“你家中还有什么人?”奏曰:“还有臣的嗣母,本生父,本生母,三个胞叔。”

饶是如此,发生于嘉庆元年至四年间的程氏、于氏控争衍圣公府印信一案,似乎还萦绕在嘉庆帝脑际。所以,在召见末尾,嘉庆帝特意叮嘱孔庆镕道:

你一身为人,总要遵四书、《论语》,日子要好生过。不但你一人,即你族中总要严加约束,一体遵行。

 并在十月初三日的乾清宫召见时,再次有所强调:

你们族大人繁,总一凡姓孔的,要与我不时严加训饬。其中如有滋事者,我总问你……你总要好生管他们。[50]

此番细节,时时透漏着嘉庆帝对衍圣公孔庆镕的约诫,自不会在孔府内部常加提及,甚至有所避讳。孔德懋在《轶事》一书中,虽也写到于氏“婚后和婆母程夫人关系不好”,却进一步发挥说“公主自侍‘毓德高门’”,进而免于皇帝惩责等等,则均系子虚乌有之事。[51]史籍已经证明,于氏或说于夫人乃是于敏中之女,而她在孔庆镕袭爵衍圣公的最初几年一度处境相当艰难。

另有一个现象不能忽视:于氏虽被禁令插手孔府事务,但其身为孔庆镕嗣母,兼封一品诰命夫人,仍在府内有着较大影响力。加之嘉庆十一年、十七年,孔庆镕祖母程氏、生父宪增相继去世,于氏更成了孔府最重要的长辈。所以,于氏应该自始至终都参与了府务管理,只是不同时期的参管程度略有不同。如她对孔庆镕所说:“汝自七岁跟我过来,凡家中大小事件无不教训指示汝”。[52]孔庆镕回忆初次入觐的场景,也曾记述道:“太夫人不避艰辛,亲自挈庆镕北上,随时指示”。其后数年,“幸得渥荷天府,宠膺恩眷,皆太夫人荫庇提携所致也”。[53]及至临终之际,于氏还特意安排身后之事,诫庆镕“慎言语,少饮酒,毋滥交,毋乱投药,慎重庙廷公事”,并分派府属田产、员役等等。[54]

道光三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于氏病逝。五年二月,清廷予祭一次。[55]按此等恤典,本不算格外加恩之举,实因于氏乃前任衍圣公孔宪培夫人,且对孔庆镕有抚育之劳。另外,于氏早在乾隆朝就曾蒙孝圣宪皇后和乾隆帝厚爱优渥,这也成为她逝后得受尊荣的重要原因。孔庆镕在上呈道光帝的谢恩折中即提到了这一点:

伏念臣母于氏,仰蒙孝圣宪皇后慈宫宠召,曾邀殊分之鸿施。恭遇高宗纯皇帝圣节覃恩,载拜崇封之懋典。荣膺翟茀,沐异数于熙朝;叠荷鸾书,恬修龄于化宇。[56]

清廷赐祭之后,孔庆镕在孔林内为于氏安葬,并树立石坊,也就是今日孔林内俗称的“于氏坊”。“于氏坊”正中,镌有道光帝亲书“鸾音褒德”四字。以往附会“乾隆公主嫁孔府”之说者,认为其中的“鸾”字即暗指于氏乃乾隆帝之女。但结合孔庆镕的谢恩折,尤其内称于氏“叠荷鸾书”等语,即可知“鸾音”实是代指孝圣宪皇后曾对于氏“温语垂问”,代表于氏的生前恩荣。这在上文已多有例证,不待赘言。[57]

为表孝思和追念,孔庆镕在孔府内建造“慕恩堂”,奉祀于夫人,并从苏州请来名师,为于夫人和孔宪培制作“行乐图”,还原他们在世时的生活样态。此后,每逢年节和于氏生辰忌日,衍圣公均会前往“慕恩堂”叩头祭拜。[58]至光绪年间,衍圣公孔令贻的日记中即常有“慕恩堂叩头”、“扫慕恩堂”等活动记录。[59]这种隆重的追祭之举,是过去府内从未有过之事,故常常被后人解读为于夫人身份特殊,将其描述成乾隆帝公主或义女。否则的话,又怎会在逝后受到如此重视呢?其实,结合上文所述,便也不难理解。一方面,孔庆镕幼龄承爵,诸事多倚赖嗣母于夫人照料办理,自当感念其养育之恩。对此,道光年间刊刻的《阙里孔氏诗钞》就已提到,称孔庆镕“自九岁袭爵,历事三朝,悉蒙恩礼,有逾常数。性至孝,母于太夫人卒,祀画像于慕恩堂,如事生礼,终其身不懈”[60]。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原因,即孔庆镕乃是历代衍圣公之中唯一以嗣子身份而获承祧大宗的一位,他后来一系列的尊荣、显贵,可以说均由此开启。虽然孔庆镕继嗣的客观原因在于孔宪培无子,但当宪培早逝后,于夫人的主导作用仍不可忽视。因此,所谓“慕恩”者,一是慕养育之恩,二则是慕承祧之恩。[61]

在于氏生前和逝后,荣、毁、升、沉等不同境遇都曾加诸其身。揆之常情,孔府上下自然会有意隐讳于氏生命中的黯淡成分,进而竭力褒扬她光辉的一面。而于氏生前最大荣耀,莫过于受到皇太后和乾隆帝的赏赉关照。加之其逝后所受到的隆重追祭,长此以往,连后世子孙也误以为于氏身份特殊,甚至将其嫁接为“乾隆公主”。

于氏的身份衍变过程,还在于晚清以降孔府权势每况愈下,处境艰难。因此,阖府上下无不憧憬昔日的富贵荣华景象。正如有学者所说:“人们谈论和思考近期和年代久远的事件的方式,是由当前的需要和渴望决定的”。[62]在此过程中,孔府内部更愿意相信于夫人就是“乾隆公主”,并屡加渲染和附会,进而完成了“乾隆公主嫁孔府”这一传说的构建。下逮光绪二十七年(1901),慈禧太后颁布懿旨:“所有满汉官民人等,著准其彼此结婚,毋庸拘泥”。[63]满汉婚禁既开,“乾隆公主嫁孔府”一说便不再犯忌。盖此事不仅可为孔府增添荣光,更可作为清廷礼遇圣裔、尊奉汉文化的绝好注脚,故能传之于府墙之外。至清亡民肇,便以公开的方式得到进一步播散。


结语


本文利用一些新发现的清代档案、诗文等史料,对长期以来流传的“乾隆公主嫁孔府”说及相关问题进行了重新考辨。根据上文论证,或可得出以下结论:其一,孔子第七十二代孙、衍圣公孔宪培的夫人于氏,府称“于夫人”,确为大学士于敏中与其妾张氏所生之次女。其二,所谓乾隆帝“将公主寄养在于家”或“认于敏中之女为义女”等说法,纯系后人讹传而来,并非历史事实。其三,孔宪培和于氏婚后,受到了乾隆帝及孝圣宪皇后的极大恩宠,这让后人认为于氏身份非同一般,乃至将其嫁接为“乾隆公主”。其实,孔宪培夫妇之能叠受优渥,一方面在于当时于敏中位极人臣,深得乾隆帝倚重,由此推恩子妇;另一方面,孔宪培之父孔昭焕袭爵衍圣公期间屡挂弹章,乾隆帝遂对宪培寄予厚望,进而频加恩荣。其四,“乾隆公主嫁孔府”一说最早应出现于孔府内部,时间约在咸丰、同治以降。于氏的身份从“夫人”变为“公主”,已在其去世之后。随着孔府权势渐趋没落,孔氏家族时常回忆起乾隆时期“圣府”的辉煌与尊荣,有意或无意之中,演绎、构建了“乾隆公主嫁孔府”这一传说。


     孔勇,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博士生。

     原文发表于《清史研究》2017年第4期,第121-131页。



[] 余志群在《否“乾隆公主嫁孔府”说》一文中,列举了乾隆时期清廷与孔府之间关系紧张的相关例证,认为两者之间绝无联姻之可能。骆承烈《也谈“乾隆公主嫁孔府”说》一文则认为,乾隆帝与孔氏嫡裔衍圣公之间虽有矛盾,却也互为利用,故不能据此否定将公主下嫁孔府(两文分载《齐鲁学刊》1985年第5期、1986年第2期)。杜家骥《乾隆之女嫁孔府及相关问题之考辨》(《历史档案》1992年第3期)一文,从三个层面对此说进行澄清。其一,根据清代《玉牒》记载,可知乾隆帝并无公主嫁至孔府;其二,结合清代礼制和“于夫人”生前遭际,判定“于夫人”乃是大学士于敏中之女;其三,“乾隆公主嫁孔府”一说的产生,源于结婚时的宏大场面,以致时人误认为此女是乾隆帝公主。除此,孔德懋主编的八卷本《孔子家族全书》(辽海出版社,1999年)中,凡涉及“乾隆公主嫁孔府”之处,均认为此事属实(分别见刘厚琴:《家族春秋》,第173-177页;李景明:《家族世系》,第318-319页)。孔令朋的论述与杜家骥相似,认为“乾隆公主嫁孔府”说存在颇多疑点,惟有等待新的史料才能判定其真伪(参见氏著《孔裔谈孔》,中国文史出版社,1998年,第96-104页)。同样持存疑态度者,还有唐延军等人,他们的论述也较为合理,如其所说:“乾隆下嫁爱女于孔氏家族,虽然没有确切的史料记载,但种种迹象表明,嫁入孔氏家族的这位于氏夫人,确实有着非同寻常的身份。无论于氏何种身份,是否是乾隆的女儿,都说明乾隆皇帝和孔氏家族已经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大清王朝和孔氏家族早已形成了事实上的政治联姻”。(参见唐延军、毕孝珍:《孔氏家族与皇权政治》,华夏出版社,2011年,第213页。)

[] 本文笔涉孔宪培夫人之处,除在其婚前只称“于氏”之外,其他各处为行文需要,常以“于氏”和“于夫人”互称,并未作严格区别,祈读者识之。

[] 骆承烈等编:《孔子后裔资料》第1册,曲阜师范大学孔子研究所(内部刊印),1987年,第108页。

[] 参见吴银居:《李太黑抗税攻聊城》,中共聊城市委党史研究室编:《聊城重要历史事件》,中共党史出版社,2003年,第391-396页。

[] 孔德懋:《孔府内宅轶事——孔子后裔的回忆》,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4页。

[] 孔繁银、孔祥龄:《孔府内宅生活》,齐鲁书社,2002年,第294页。

[] 孔繁银:《衍圣公府见闻》,齐鲁书社,1992年,第324页。

[] 何龄修等:《封建贵族大地主的典型——孔府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第160页。

[] 孔宪璜纂录,孔庆馀校补:《孔氏大宗谱》,同治十二年刻本,第13页。

[] 关于乾隆帝为孔宪培赐名问题,笔者将另撰文讨论。

[11] 骆承烈、朱福平、骆明编:《孔府档案选》,中国文史出版社,2002年,第26页。。

[12] 王杰:《葆淳阁集》卷5《诰授光禄大夫袭封七十二代衍圣公笃斋府君墓志铭》,《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57册,第317页。

[13] 《朱批奏折》,乾隆三十七年十一月二十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档案号:04-01-14-0040-013

[14] 《朱批奏折》,乾隆三十七年十二月十三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档案号:04-01-12-0154-024

[15] 《朱批奏折》,乾隆三十八年正月初七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档案号:04-01-14-0041-052

[16] 《录副奏折》,乾隆四十二年二月十四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档案号:03-0278-019

[17] 章学诚:《章学诚遗书》卷16为座主梁尚书撰于文襄公墓志铭》,文物出版社,1985年,第149页。

[18] 王锺翰点校:《清史列传》卷21《于敏中传》,中华书局,1987年,第1545-1549页。

[19] 章学诚:《章学诚遗书》卷16《为座主梁尚书撰于文襄公墓志铭》,第149页。

[20] 于敏中:《素余堂集》卷33《衍圣公母何太夫人寿词》,《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34册,第477页。

[21] 类似诗文较多,兹举几例:《咏外父金坛相国家芍药屏》、《外母惠佛手二梅》、《七月一日同外母自海淀至德胜门外观荷花即景二首》,分载孔宪培:《凝绪堂诗稿》卷1、卷3,《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45册,第332-333352357页。

[22] 孔宪培:《凝绪堂诗稿》卷3《哭外父于文襄公》,《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45册,第365页。

[23] 方濬师:《蕉轩随录》卷1,“侧室授封”条,中华书局,1995年,第17页。

[24] 汤漱玉、汪远孙辑:《玉台画史》卷3,“俞光蕙”条,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2年,第292页。

[25] 《清高宗实录》卷922,乾隆三十七年十二月庚午,中华书局影印本,1986年。

[26] 《孔府档案》第1307卷之1,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编:《曲阜孔府档案史料选编》第3编第8册,齐鲁书社,1980年,第373-374页。

[27] 《朱批奏折》,乾隆四十五年七月初五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档案号:04-01-01-0379-025

[28] 卢以渐:《随槎录》(不分卷),林基中编:《燕行录全集》卷41,(韩国)东国大学校出版部,2001年,第131页。

[29] 孔繁银:《衍圣公府见闻》,第329页。

[30] 参见拙文:《论清帝阙里祭孔与清前期统治合法性的确立》,《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5期。

[31] 《清高宗实录》卷504,乾隆二十一年正月壬申。按:所谓孔昭焕倚赖陈世倌的“外姻之势”,是指孔昭焕祖父孔继濩的次女贞秀,即昭焕姑母,嫁与陈世倌次子克光;孔昭焕的夫人,则是陈克光与孔贞秀长女。参见孔宪璜纂录,孔庆馀校补:《孔氏大宗谱》,第13页。

[32] 《清高宗实录》卷506,乾隆二十一年二月庚子。

[33] 《清高宗实录》卷506,乾隆二十一年二月己酉。

[34] 《录副奏折》,乾隆三十三年三月二十五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档案号:03-1402-024

[35] 《清高宗实录》卷959,乾隆三十九年五月乙亥。

[36] 《清高宗实录》卷959,乾隆三十九年五月乙亥。

[37] 《清高宗实录》卷960,乾隆三十九年六月丁亥。

[38] 《孔府档案》第4113卷之40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编:《曲阜孔府档案史料选编》第3编第19册,第340页。

[39] 清高宗:《赐孔宪培诗碑》,骆承烈汇编:《石头上的儒家文献——曲阜碑文录》,齐鲁书社,2001年,第948页。

[40] 王杰:《葆淳阁集》卷5《诰授光禄大夫袭封七十二代衍圣公笃斋府君墓志铭》,《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57册,第318页。

[41] 孔璐华:《唐宋旧经楼诗稿》卷1《哭伯父》,《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78册,第68页。

[42] 孔庆镕:《铁山园诗稿》卷3《哭生父先大人诗三首》,《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54册,第302页。

[43] 上引均见《朱批奏折》,嘉庆四年四月初三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档案号:04-01-08-0159-018

[44] 《朱批奏折》,嘉庆四年四月初三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档案号:04-01-08-0159-018

[45] 《朱批奏折》,嘉庆四年四月十六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档案号:04-01-27-0012-009

[46] 《朱批奏折》,嘉庆四年五月初三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档案号:04-01-08-0159-021

[47] 《朱批奏折》,嘉庆四年五月初三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档案号:04-01-08-0159-021

[48] 黄文旸:《扫垢山房诗钞》卷7《己未仲夏敬谒至圣林庙恭纪一百韵》,《续修四库全书》编纂委员会编:《续修四库全书·集部·别集类》第1459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78页。

[49] 《朱批奏折》,嘉庆十年七月二十六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档案号:04-01-13-0178-044

[50] 以上均见孔繁银、张秀荣编选:《孔庆镕两次赴京为嘉庆祝寿记实》,《历史档案》1984年第1期。

[51] 孔德懋:《孔府内宅轶事——孔子后裔的回忆》,第25页。

[52] 孔庆镕录:《七十二代衍圣公夫人于氏遗嘱》,骆承烈、朱福平、骆明编:《孔府档案选》,第162页。

[53] 孔庆镕:《于太夫人行述》,转引自孔繁银:《衍圣公府见闻》,第327页。

[54] 孔庆镕录:《七十二代衍圣公夫人于氏遗嘱》,骆承烈、朱福平、骆明编:《孔府档案选》,第162页。

[55] 《清宣宗实录》卷79,道光五年二月癸亥,中华书局影印本,1986年。

[56] 《朱批奏折》,道光五年四月十九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档案号:04-01-14-0058-021

[57] 前文所引对“乾隆公主嫁孔府”之说持肯定态度的骆承烈先生,后曾以诗文形式来概括孔子嫡裔子孙的生平活动。其中提到孔宪培时,即把“鸾音褒德”四字作为清廷与孔府联姻的佐证。其诗曰:“赐名宪培意深长,缔结良缘选东床。鸾音褒德连满汉,孔家未有如斯煌。”由此也可看出,人们对于“鸾音褒德”四字的误解之深。参见骆承烈诗文、翟盛礼绣像:《孔子及其嫡裔题诗绣像》,黄河出版社,2002年,第149页。

[58] 孔繁银:《衍圣公府见闻》,第328-329页。

[59] 《七十六代衍圣公孔令贻日记》,骆承烈、朱福平、骆明编:《孔府档案选》,第165-168页。

[60] 孔宪彝辑:《阙里孔氏诗钞》卷2,“孔庆镕”条,徐雁平、张剑编:《清代家集丛刊》第36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5年,第99-100页。

[61] 此处蒙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张永江教授启发,特致谢忱。

[62] 赵世瑜、杜正贞:《太阳生日:东南沿海地区对崇祯之死的历史记忆》,《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6期。

[63] 《清德宗实录》卷492,光绪二十七年十二月乙卯,中华书局影印本,1987年。

上一条:孔祥林:曲阜孔庙修建述略
下一条:赵荣光:明清两代的曲阜衍圣公府